宋暝见于蒙面色涨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帮忙解围:“先时我们见使君初来乍到,多有怠慢,又因沈南吕在一旁虎视眈眈,是以不敢与使君频繁来往。如今您如今扳倒沈南吕,又将邵州吏治上下涤荡为之一清,其雷霆手段,实在令人钦佩不已,我等心中有愧,故特地前来,向使君请罪,还请使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等计较。”
说罢深深一揖。
于蒙张了张嘴,自己要说的话都让宋暝给说完了,他只好也跟着行礼。
徐澈一笑,抬手将两人虚扶了一下,没有起身:“二位不必如此,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沈南吕势大,谁也想不到他会瞬间倾颓,你们能保持中立,而非投靠他,已经殊为难得了。”
宋暝:“使君这话真是折煞我等,愧不敢当!”
于蒙觑了徐澈一眼,试探道:“不知使君意欲如何处置折冲府兵,我等鲁莽,底下人却只是听命而行,并非刻意与使君作对,卑职斗胆给他们求个情,还请使君高抬贵手,只罚我等便可。”
好的歹的都被他们说完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徐澈敛了笑容,淡淡道:“那好,我若是让你自行在家闭门思过,不能插手府兵操练,你可服气?”
这跟说好的词儿不一样啊!
于蒙微微张了嘴,忍不住去看宋暝。
后者被他看得火起,蠢货,人家是试探你呢!
于蒙自然不是蠢货,他能说出那番投石问路的话,已经可见粗中有细,但他们小看了徐澈,还以为徐澈当真软弱无能只会听顾香生的话行事,殊不知他能不拘一格重用顾香生,听取她的意见,这种胸襟便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宋暝不得不开口为于蒙转圜:“使君,那些府兵桀骜不驯,若无于都尉在场,怕无人能压制……”
徐澈:“这阵子焦先生不是经常去校场么,听说那些府兵对她也挺服气的嘛!”
于蒙急了:“使君有所不知,那些府兵俱是血气方刚,焦先生又如此……呃,年轻貌美,若是无人在旁边管束压制,怕是会冲撞了焦先生,再说了,焦先生一个女人,常往校场跑,也不大好罢?”
他此刻只怕徐澈会借由他们之前不出力的行为,态度强硬地把自己架空。
虽说他的官职乃朝廷所封,徐澈个人没有权力撤掉,但天高皇帝远,徐澈是一州刺史,本身就有领兵权,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于蒙闲着没事干,到时候撕扯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所以非万不得已,宋于二人都不愿意和徐澈闹翻。
见他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急得满头大汗,顾香生终于出声笑道:“于都尉多虑了,我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你在邵州带兵数年,那些人对你服气,自然还是由你来带,使君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于蒙停下话头,狐疑地瞅了徐澈一眼,见他低头喝茶,没有表示反对,这才缓缓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点讪讪地奉上:“其实焦娘子的骑射,某也是佩服得很,使君扳倒沈氏的手段,更是让人五体投地!”
相形之下,宋暝的话则要显水平许多:“如今沈氏一倒,邵州城内已无恶人当道,不知使君接下来有何打算,蒙使君不弃,下官二人愿效犬马之劳,还请使君示下。”
徐澈微微一笑:“宋兵掾有何高见?”
宋暝早有腹稿,闻言便娓娓道来:“依某之见,邵州城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是沈氏之死,如何向朝廷交代,冼御史回京复命,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太后之侄在此横死,她是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届时一纸敕令下来,要求使君免职回京,使君当如何应付,咱们还是得先想个法子,好度过这个难关。”
徐澈颔首:“多谢宋兵掾提点,不过此事我们早有定计,你不必担心。”
宋暝有些讶异,不由看了徐澈和顾香生一眼,见对方面无异色,神情平静,想来的确是已经想好办法了。
他在来的路上,原是想好了的:之前他们袖手旁观,虽说两不得罪,但也给人留下滑头的印象,现在徐澈料理了沈南吕一党,有余力来找他们算账了,大家要想达成和解,宋暝他们这边光是请罪还不够,起码得拿出诚意来。
宋暝原是想了不少办法,帮徐澈度过沈太后那一关,谁知对方语调轻松,竟就把一桩天大麻烦给解决了?
沈南吕的死已成既定事实,徐澈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会是抗命造反罢?
他这头心念电转,徐澈已笑道:“宋兵掾不必多想,到时便知,你与于都尉二人,对邵州兵事知之甚详,我倒想请教一番。”
“是。”宋暝定了定神,道:“邵州如今有兵员四万,应付平日防守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若是南平与魏国起战事,只怕,咳,只怕是力有不逮。”
徐澈:“四万兵力,论理比其它州还要多出一些,为何会力有不逮?”
于蒙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因为这其中只有五百精锐!”
州府按规模有上、中、下州,邵州是上州,兵力自然也比别的州要多,但四万人里只有五百精锐,这比例也太夸张了。
徐澈大吃一惊。
顾香生经常跑校场,对府兵战斗力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闻言倒不算很意外。
徐澈皱眉:“缘何只有五百精锐,那其余三万九千五百个人,岂不成了摆设?”
“使君,话不是这么说!”事关能力,于蒙不能不为自己辩解:“朝廷发下的钱不够,那些刀枪剑戟,盔甲弓箭,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更新过了,连本应给府兵发的棉衣,也偷工减料,甚至还有在里头夹稻草的,前任刺史只顾着享乐,哪里会想到拿出余钱来发展府兵,只怕吃空饷吃得最厉害的,还得算上他一个!穷日子过得拮据,卑职别无它法,只得省了又省,这些年连战马都给卖了,才勉强发了些军饷下去,若非使君到来,今年的俸钱,卑职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淘弄呢!”
徐澈断断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情况,再看顾香生,后者微微点头,表示于蒙所言非虚。
这个烂摊子,实在是太大了!
收拾了沈南吕,收拾了那帮商人,扛过旱灾,却又有军队问题,难怪没有人愿意当邵州刺史,难怪徐澈会被赶鸭子上架,捡了个“大便宜”,要不是有顾香生奉上的那个盐洞,他这个刺史,现在还不知道今年要给底下的人喝西北风,还是喝东南风呢!
亏得还有于蒙苦苦经营维系,他又不是个狂妄桀骜有反心的人,否则只要一煽动军队哗变,徐澈就更要头疼了。
但有了钱,还不等于能解决一切问题,士兵们的装备能花钱买来,他们的战斗力,意志,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于蒙他们上山之前,顾香生那一番话,不仅让徐澈意识到未来可能会有的危机,更让他意识到眼下的紧迫感:府兵一定要练起来,有兵在手的人,底气才能足,才能将主动权握在手中,否则照现在这个样子,敌人稍强一点,估计就弃械投降了。
“焦先生如何看?”徐澈转头问顾香生。
他让人称呼顾香生为先生,但当自己喊出来时,却觉得有点好笑和别扭,因为连这个姓氏都是假的。
也不知阿隐何时才能恢复真姓名,他暗暗叹了口气,如此想道。
先前顾香生很少插话,一直都在旁边静静倾听,直至此刻徐澈询问,她方道:“这些日子,我在城中走了不少地方,也曾仔细寻思过,邵州在南平各州中并不起眼,物产算不上丰饶,百姓也谈不上富裕,唯一的优势,便是毗邻魏国,出入自由,只是以往沈南吕一家独大,自己发财,便不容许别人发财,如今没了沈南吕,官府便大有可为,这便是我要说的,农商并重,商贾多则州府繁华,在邵州奉公守法的经商之人,都应得到官府保护,如此一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到邵州来做买卖,那些无田可种的百姓,也可被商行雇佣,为其干活,等适当时机,再分门别类,课之以税。”
战国以后,历朝历代俱是重农抑商,但这种情形到了北宋,便出现极大的改变,顾香生所在的这个世界,自然已经不能按照原来的朝代更迭来看,但发展脉络基本还是可以借鉴的,如今社会发展的程度,差不多就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五代十国,也就是说,商业也已经具备了宋代初期的发展雏形,有了官府的鼓励,民间的发展就会顺利许多。
是以顾香生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她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时下各国已经有过少远见卓识的官员,提出类似的观点,如徐澈宋暝等人,也已经意识到商业繁荣能够带来的巨大利润。
农业固然是国之重本,但农商并重,也是长治久安的良策。
于蒙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与兵事又有何关联?”
顾香生:“一事通则百事通,朝廷发不出俸禄这种事情,不会只有一次,以后只怕还会有。”
宋暝点头,竟也赞同她的看法:“不错,唯有自救自立,方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又问:“不过听您的意思,似乎还有些未竟之语?”
素白指尖沾了茶水,顾香生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商、武、文。
“商的,方才已经说过了,武者,自然是指邵州兵事。于都尉带兵自有一手,使君无意干涉,军饷方面,朝廷不解决,州府可以解决,包括战马军备等物,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
本以为徐澈要来抢兵权,于蒙还担心了好一阵,此时一听,人家非但不抢,还愿意提供钱财购买军备,他就高兴起来:“使君大人有大量,卑职惭愧啊!”
徐澈笑了一下:“你先不必急着溜须拍马,练兵非一朝一夕能成事,但我不希望再听见四万兵力只有五百精锐这种事情了。”
于蒙打了个哈哈:“若是有钱,一切自然都好说!”
顾香生老实不客气道:“依我看,这并不单单是缺钱的问题,前些天,我也没少去校场,其中多少老弱残兵,多少懒惰懈怠者,无须我说,于都尉想必也心中有数。想要练出一支强兵铁军,不仅仅要精良的战备,还要有过人的意志与韧性,这些东西,我在韶州府兵身上都见得很少,所谓五百精锐,骑射连我都比不过,谈何上阵杀敌?”
被一个女子这样当众指出弱点,于蒙老脸都红透了,又不好发火,只得闷闷道:“你的箭术连我都比不过,那些人如何能比?”
宋暝忍不住想笑,这还是他头一回听于蒙承认自己不如人。
顾香生:“可我也是一日一日勤练出来的,我是女子尚且能做到,何况堂堂大丈夫呢?”
即便是在长秋殿闲来无事,她也会让人在殿后小院立个靶子,每日就这么练上两个时辰,十几年下来,日日如此,坚持不懈,方才有这样的成果。
于蒙没话说了。
但顾香生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挤兑他:“一人操练,只要自己毅力大些,能够日日坚持下来,总有一样能成事,但百千万人一起操练,却不能总指望他们自己能坚持,我观于都尉练兵便甚有章法,只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你可曾想过将这章法写成要略,挑几个低阶武官先背诵娴熟,自己训练即便,再如此教授给底下的士兵?又譬如施行赏罚制,将所有人分成几拨,标以固定编制,每回演练时,优先者能得何赏,名次最后者又该如此?”
于蒙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倒是不错,我先前也曾想过,不过那会儿囊中空虚,要罚倒是可以,要赏便拿不出手了,若是使君肯解囊相助,嘿嘿……”
顾香生好笑:“赏什么都可以,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并不是非钱粮不可,为的只是让人知道荣耀耻辱,知耻近乎勇,而后方能振作士气,所向披靡。”
于蒙方才也只是开个玩笑,若他真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早就跟沈南吕搅和到一块去了,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听了这话,他便点点头,也有了几分正经严肃:“言之有理,受教了。”
顾香生:“也可定时请几位先生,到军中教授士兵读书习字,总会有人愿意奋发向上的,这些人,以后兴许就是于都尉的助力,你也可以从中进行选拔,那些成日里懈怠渎职,只想着享乐安逸的,尽可淘汰了。”
四万人不算多,但如果里面都是战斗力薄弱的,那还不如削减兵员,留些真正有用的。
她这一说,就说了很多,于蒙也是个有想法的,只是苦于以前邵州局面混乱,没有人重视这些,他总有些怀才不遇的抑郁之感,宋暝虽然是好友,但对方是文官出身,于兵事上其实也不是非常擅长,根本无人可以沟通交流。
于蒙没想到第一次在这些话题上谈得尽兴,对方却居然是个女人。
两人越说越多,起先徐澈和宋暝还能插两句嘴,但到了后来,他们也只能在旁边干听着,桂花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眼看太阳就要西斜了,顾香生连忙刹住话题。
“于都尉回去之后,得先做两件事,一是清查府兵,有年迈力衰者,身患残疾者,一律不得留在府军中滥竽充数,可给他们些抚恤金,而后遣散归籍。至于新兵员的补入,慢些再说。”
于蒙颔首:“我省得。”
四万兵员是定数,之前没有刺史发话,他不好擅作主张,现在方才体会到上面有人作主的好处,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执行命令,专心练兵就够了,这才是于蒙真正想要的。
“二则是我方才说的,写练兵备要,这不仅有益于训练府兵,还可为以后练兵者提供指引,前有《孙子兵法》与《司马法》,说不定以后于都尉所著,能成就《于公兵略》,那便是青石留名,记于千秋的美事了。”
后面的话虽有玩笑成分,可于蒙还真就被她挑起了这股子勃勃雄心,试想人生在世,不是为利,就是为名,谁不愿意自己的名字流传千古,被后人称颂?有些人要么是没这份能力,要么是有能力,却没有带兵的机遇,于蒙两者兼具,又不像有的人那样汲汲钻营,倒确实很适合做这件事。
宋暝看了他一眼,只见方才上山时还老大不痛快的人,此时已经是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了,不由暗叹:老于啊,你这是被卖了,还心甘情愿帮人家数钱啊!
那头徐澈道:“方才你说了‘商’与‘武’,那么‘文’又是指什么?”
宋暝虽然感慨于蒙的“不争气”,但徐澈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想听顾香生能说出什么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