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冬季,也要沿着河道赶路,走直线不行么?
不可以,因为冰面是平的,哪怕覆盖积雪它也是平的。而旷野就不一定了,没有积雪覆盖还能分辨坑坑洼洼,但有了积雪就什么也不得见。
一脚下去,人没了。
所以哪怕河道弯弯曲曲,也要随着河道行进。
远征小队离开拉哈第五日,夜宿木鲁罕山山脚。
木鲁罕山,小兴安岭的一部分。
营地周围数堆篝火却驱不散寒意。
罕见的,小队没有早早休息,而是围拢在数堆篝火旁,吃狍子肉喝玉米酿。没有推杯换盏,每人半小碗热酒一口喝干,然后就没得了。
酒囊都被冻住,想喝点酒也不容易,要把酒囊丢进热锅里泡,然后倒进烧水壶里加热。
傻狍子也是花了半日时间才走运猎到一头,还有几只野鸡。
野鸡炖汤、狍子肉烧烤,浓烈的香味将狼群都招了来,在远处鬼火幽幽。
美味近在眼前,它们却不敢靠近。
两日时间,三头狼喋血在这伙两脚兽手中,成为他们的口粮。头狼的怒火难以平息,一直尾随,寻找报仇的机会。
“敖勒,唱首歌吧,今日是我大明人的除夕,总要乐呵乐呵。”
敖勒一点也不矫情不腼腆,高兴了唱歌跳舞,这不是很正常么,有什么好羞耻的。
德日勒、巴力卡两伙人也擅长歌舞,曲调欢快朗朗上口,但总有些神神叨叨的感觉。
与其相比,老项更喜欢达斡尔人的粗旷歌声,尤其那种从喉结发出的长啸,听之令人顿生豪迈。
达斡尔人,鞑靼人称这种独特长啸为‘浩林潮尔’,意为从喉结唱出的歌声,然而瀛王殿下却称其为呼麦。
敖勒的歌声时而粗旷悠远,好似在辽阔的草原上漫步,时而急促铿锵,如同万马奔腾,眼前闪过无数刀光剑影。
项鹏飞听得入神,脑子里思绪万千。
记得在军校进修时,瀛王殿下曾亲自授课讲述蒙元战史。
铁木真、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托雷、贵由、蒙哥、忽必烈、速不台、哲别、拔都、旭烈兀......
讹答剌城之战、撒马尔罕之战、玉龙杰赤之战、赛约河之战、莱格尼茨之战、迦勒迦河之战、巴格达之战、阿勒颇之战、艾因贾鲁特之战......
大元、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金帐汗国.....
鞑靼人的战争,波澜壮阔、尸山血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许多史料,大元不曾记载,大明更加没有,但欧罗巴、奥斯曼、波斯有,鞑靼人的恐怖铁蹄踏遍亚欧大陆,无处不存在他们的传说同记载。
课堂上,学员惊讶的合不拢嘴。
原来灭亡金、西夏、大理、南宋所建立的大元只是人家的一部分,早在四百年前人家鞑靼人就打去了欧罗巴,灭国无数,构建了史无前例的辽阔帝国。
甚至就在当下,铁木真的后裔仍旧统治着若干王国,最庞大莫过于天竺的莫卧儿帝国,皇室嫁接,直接就本土化了。
而至今为止,封狼居胥仍旧是汉人的巅峰。
与鞑靼人相比,相形见绌。
汉人能否达到或者超越鞑靼人的成就?数年前,项鹏飞想都不敢想,那就是天方夜谭。
但最近两年,老项的想法变了,他觉着有可能,或许在瀛王带领下真的可以达成前无古人般的成就,而自己也可能侥幸在浪潮中搏击,名留史册!
铁木真踏过的世界也只是世界的一部分,瀛州的海船西至非洲东至新大陆,领地囊括大半个南洋,拓殖天竺海、圈地新大陆。
如果克服骑兵弱点,那么征服北疆也将不再是空谈。
因之所以,殿下才三令五申对北疆少数部族加以优抚,反复强调北疆国策。
团结小部族,瓦解大部族,零敲碎打,逐步蚕食。
不得不说,这样的策略是奏效的,小部族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不知不觉萨哈连也可动员数百骑兵。
如果能够收服达斡尔,加之骑二团本部人马,不敢说同整个鞑靼抗衡,但牵制嫩江流域的科尔沁却足够了。
这份军功,老项觉着不可错过。
热烈的歌舞活动持续半个小时,便被深夜寒气驱散了,来不及思念遥远的家乡,队员们便忙着重新点燃数堆篝火,在原有伴着草木灰的篝火地上搭建帐篷。
这样的极寒天气,哪怕几层毛毡也不能阻挡大地涌出的寒气,烈火炙烤过的土地残留余温,草木灰能够进一步减少余温挥散。
只有这样做,人类方才能够在野外勉强熬过漫长寒夜。
至于篝火,更加彻夜不能熄灭,战马驯鹿的安全就靠着那几堆篝火了,狼群走了一波又来一波,鬼火般的眸子时不时在附近窥伺。
天亮,饱食馕饼肉汤,收拾帐篷器物。
项鹏飞遥望远处群山,山势起伏,原始针阔叶林无尽,观之令人生畏。
“敖勒,山中可有村寨?”
“没有,山中有虎,狗熊也多,没人愿意在木鲁罕山中定居。”
“你的意思,山中凶兽比之其他地方要多的多?”
敖勒点点头,“是,而且不怕人,寻常栅栏一撞就倒了,根本拦不住猛虎狗熊。”
“我们要走几日才能出山?”
“沿着河道大概走三日吧。项将军不必担心,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有几个背风地可以扎营,而且背风地建有窝棚,比平地里还要舒服的。”
“这窝棚是你们建的?”
敖勒笑道,“项将军有所不知,进山狩猎采参乃是附近部族的一大生计,山中背风地上的窝棚没有主人,是大家一起建起来的,谁都可以住。”
“比如咱们住一晚,那走时便要在屋顶铺些桦树皮,或者留下几捆木柴,方便下一个访客取用。”
“没人敢违背这样的传统,否则就是对山神不敬,休想在山中获取猎物。”
“极好!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敬畏神明,方知珍惜。”
说话间,小队整装待发,项鹏飞搬鞍上马,率队一头扎进茫茫山岭之中。
新年新气象,伯力张灯结彩,大红对联家家贴,大红灯笼各处挂,除夕夜时还特意放了两挂鞭炮三桶彩花。
汉人看着高兴,部落人更加看的目瞪口呆,为夜空中绽放的繁花所深深吸引,赞叹不已。
大年初一,年纪轻轻的朱老七便过上了养老生活,身穿亲王服,如太爷太奶般端坐炕上,杜鹃云雀一左一右侍奉,一个挎篮里装满糖块,一个挎篮里装满红包。
这副做派,就同年画里的财神爷大抵一个做派。
拜年的人一波又一波,全寨百二十六户,在老胡尔巴鼓动下全都来。
进来的人统一话术,‘新春大吉,罕王安康’。
朱老七回一句‘天下同乐’。
杜鹃发糖,云雀给红包,礼成。
红包不大不小,银元五角,别小看这五角钱,按着伯力物价,可以换米三十斤,或者棉布十二尺。
驻军自然也有赏,但就不必一一来拜了,军官将校以及家属代表来就可以,年赏计入俸禄。
朱老七倒是想给现银,可惜永宁存银有限,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大年初二至初五,又有附近村屯派人前来拜年,不空手,都带着各色礼物,冻鲜鱼、野鸡、甚至野猪肉......
自然,朱老七的回礼更重。
黑水两岸村屯没有正式的历法,没有过除夕的传统,村屯以野草一枯一荣为一年,以月亮圆缺计月,以十二生肖纪年。
但今日究竟是一年中的哪一日,只有萨满知道,其他族民没记日子的习惯。
身为统治者,确定历法,广而告之,责无旁贷,所以这个春节意义不同。
当黑水两岸皆知《大明历》,数着日子同大明人一起欢度节日时,这片土地才真正属于大明,这片土地上的人才真正是大明人。
大年初六,拉哈勘测小队回转伯力,为春节又增添了一份喜气。
寨子里的人,无不对鞑子满腔恨意,朱老七确实在有意引导这种舆论风向,但伯力寨的不需要舆论引导,他们本身就同鞑子有仇。
实话说,他们就是朱老七引导舆论的最佳载体,将个体仇恨扩散为集体仇恨,久而久之,就会成为集体潜在意识。
朱老七同样高兴,六十几匹马的加入,使骑二团终于可以凑齐一个完整骑兵营所需,机动力量大大增强。
唯一可惜的,逃走了三人,萨哈连同郭尔罗斯的仇怨又多了一笔,为来年拉哈建寨增添了变数。
伯力议事厅,陶克明被推搡进来。
这货有点惨,于拉哈被揍又好一顿受冻,在回转伯力路上一直病着,险些噶过去。
虽然没噶,但现在看着也极度虚弱,整个人瘦了几圈,脸都脱了相。
“跪下!”
卫兵抬腿一脚踹在陶克明膝盖弯处,这厮便不自主跪了下来。
话说这货也是个奇葩,按说既然招供就该一怂到底,然而他不,此刻那股子蛮横劲又上来,脸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双眼直勾勾瞪向朱常瀛。
放下供词,朱常瀛淡淡一笑。
“陶克明,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听他们说了,你是什么萨哈连罕王,我之前从没有听说过。你是汉人,凭什么来这里做王,谁封的?”
闻言,卫兵抬手就要揍。
朱常瀛摆了摆手。
“这还要多谢你们郭尔罗斯的两位台吉,没有他们帮衬,我这个罕王当真无人认可。但现在你也看到了,黑水两岸我做主。”
“嗯哼,你们卑鄙,你们无耻,你们偷袭,我郭尔罗斯迟早要报复回来的。”
“嗯,我等着。”朱常瀛将一封书信丢给陶克明,“回去之后,将这封书信交给布木布,他若要来,本罕欢迎之至。”
陶克明闻言一怔,“你要放我回去?”
“怎么,你不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
“杀你,如同捏死个臭虫。留着你,只不过是为了送信,你倒也不必谢我。”
陶克明扭动身体,“能不能给我松绑,我要看看书信内容,不然我宁愿死也不送。”
“给他松绑!”
陶克明双手恢复自由,稍稍活动,捡起书信。
书信没有封皮,写有汉蒙双文。
看过,陶克明一脸惊讶,“你还想同我郭尔罗斯做生意?”
“不可以么?你说你们郭尔罗斯开春会饿死很多人,我手中有粮,有什么不可以的。”
陶克明就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转,憋了半天,方才疑惑道,“你会这么好心?”
“你误会了,不是好心,只是交易,马换粮食,这很公平。信中所写清清楚楚,你仔细看看,布木布不同意也无所谓,横竖饿死的不会是我。”
陶克明仔细看过信件,“条款这般多,我家台吉未必会同意,而且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
“你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换个人送信!”
“我送,我送。”陶克明急忙改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伯力有这么多粮食么?”
“你看看外边的货船,三艘船就能满足你们郭尔罗斯一月所需,我有必要骗你吗?”
“为什么?”
“你没听清楚么?要用马来换,伯力需要的自然是马!”
说完,朱常瀛示意卫兵将陶克明带出去。
待这厮被带走后,朱常瀛问一直在旁站着的柳敬开,“你说郭尔罗斯会与我们做生意么?”
“殿下,臣以为有可能,鞑子数次犯关,不就是要逼迫我大明开互市么。几百年邻居了,没他们我大明人会活的更好,但没有我们,他们就活不下去。几百年打来打去的,死的人多了,不还是生意照做么。”
朱常瀛不尽然同意,“那不一样,以前是在我传统汉地边界打,而现在我们则是出来打,是在挤压鞑靼人的生存空间,以利诱惑未必有效果,不过试一试总没有错。”
“殿下,这个陶克明因为经商缘故,所知较多。他的供词中有一点也值得推敲。”
“哪一点?”
“科尔沁明明与建州联姻但却与叶赫联系紧密,尤其在物资交换上。”
“这也不奇怪吧,建州膨胀过于迅猛,自己还不够吃呢,哪来的东西交换。而叶赫背后有谁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就是原因所在了,臣以为科尔沁同建州走的越来越近,并非源于经济利益,而是有其他原因,比如制衡某股势力。”
思索片刻,朱常瀛微微颔首。
“你的推测极有可能,我记着早年间女直诸部组建联盟共同讨伐建州,科尔沁首领奥巴也曾派兵参与来着。总之,鞑靼人也不愿意见到建州强盛就是了。”
“正是这样,臣想,科尔沁要抗衡的势力一定不是大明,那么就应当出自于鞑靼内部了。”
闻言,朱常瀛眼眸一亮,“不会是那个自称草原共主的家伙吧?”
“极有可能,臣以为应当详细调查,弄清楚鞑靼各部之间的利益冲突,或许也有拉拢鞑靼部族为殿下效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