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个上午不再是清晨,天上的乌云渐淡,石洞山落满枫叶的山路上,登山游客逐渐多了起来。
其中就有彭辉、张国睿等一伙高中生,在周末出来爬山活动,但才爬了一半不到,同行的几个女生就嬉笑地抱怨起来了:“好累啊。”“还要爬多久啊。”“放心,还没到山腰呢!”
在这个时分,依然全都是上山的人,就没有从山上下来的。
还这么想着呢,突然间,他们看见从上方的山路,有一道壮胖男人的身影喘着气地匆匆奔下来,大秋天的,那个男人却满头满脸是汗,身上的一套灰黑色的运动服也湿透了,还沾着些泥土似的污渍。
这人看上去就像是往河里狠狠地摔了一跟头,额头似乎摔破了,有些鲜血,把他的运动服也沾染了几块血迹。
当这个壮胖男人从他们身边挤着山阶的快步走过,空气中也多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彭辉向来有着过敏性鼻炎,被这股气味冲了一冲,一个喷嚏顿时就打了出来,鼻腔内很是难受,“这什么气味啊……”他不由嘀咕,平时跟着妈妈从菜市场的肉档走过时都没有这么大味。
想起肉档,彭辉侧着身回望那个下山的壮胖男人,眼前隐约闪过一些凌乱的记忆画面。
肉档老板高高地举起屠刀,对着砧板上的一块鲜红的猪肉砍下去,砰嘭的重响,猪肉被砍成两半,又一刀,再一刀,肉被砍碎,血从刀锋流下,流到砧板上,溅到屠夫的身上……
“那人是摔进河里了吧?”
“这山哪来的河,我估计是摔进哪条小沟里了。”
“是来钓鱼的吧?真倒霉……”
众人一边小声地谈论着,一边继续往山阶上方迈出脚步。
所以说最好不要一个人爬山探险,经常就有驴友是这么出事的,有些运气好被救了,有些运气不好的死掉了,也不是没有过这类的新闻。那个男人还好摔得不重,要是摔得骨折什么的,又得出动消防员来救人。
张国睿他们八卦了几句后,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但彭辉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他回头看去了好几次,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道穿运动服的壮胖身影。
噔,噔,噔……
落在山阶上的脚步声凌乱而沉重,气息在粗喘,有鲜血滴落在台阶暗黄的枫叶上。
谭金明脚下走得很快,这个速度源于心中极度的恐慌,一片空白的头脑里有什么在嗡嗡乱响。
我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子博他们……
不,你不需要责怪你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一点点都没有。
你只是做了世人一向都在做着的事情,他们也都做着,每个人都是这样。
弱肉强吃,这是真理,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啊!”谭金明痛苦地捂住了脑袋,“走开,走开啊!”他想驱赶这股声音,不想再听到了,就是这股声音害他那样的,是这股声音说要怎么样做,是这股声音推着他……
是吗?我没有推着你,我只是把你自己真正的想法让你看到而已。
你压抑着自己,压抑很多年了,其实你一点都不喜欢别人叫你肥明,你从小就不喜欢。小时候你每次听到同学这么叫你,你都不高兴,你想让他们闭嘴。你后来习惯了,所谓“习惯”其实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
其实你不是没所谓,你只是放弃了反抗,你认输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刚才,你不是感受到了赢的滋味吗?对于赢,你还有着渴望……
“走开啊……”谭金明双手更加用力地按着脑袋,双手直要钻进脑里把那股声音揪出来,已是满脸涨得青色,脚下踩空了一阶几乎滚落下山,谭金明停住脚步,喘着气,突然想哭,大声的哭。
眼前,又有一些刚发生不久的景象在闪烁不定,惊慌的、惨烈的叫喊声又在耳朵里回响。
“肥明!肥明……!别啊!”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那么大,半点余地都没有。两个高大的壮年男人都是被一手就拧起来,一甩就砸在涧间的石头上,砸得昏头转向,爬不起身,他们呜叫着、挣扎着,但力气小得就像个婴儿。
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是他们输了,要怪就怪他们自己输了,是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嘭,嘭,嘭!
重重的撞击声,是头颅撞在嶙峋大石上的声响,一下又一下,鲜血迸流出来,然后碎肉也溅起了。
山涧的流水声依然潺潺,但澄清的水流中多了一些血色,从上空落下,消融于水面,流散。
又有一个东西落下,是只破碎的眼球。
“不,不……”谭金明哽咽起来,茫然地望着阴云遍布的天空,那未灭的光线还是照亮了一些未被淹没的记忆,他和王子博大学时的事情,互相打趣互相损,毕业,出来工作……
早就说过了,以后王子博结婚的时候,他肥明要当伴郎。
他肥明要是也有结婚的那一天,伴郎团里也是少不了王子博。
成为社畜之后,同学不剩下几个还有联系的了,即使平时在朋友圈里互相点赞,也只是心照不宣的敷衍。但他和王子博不同,仍然有联系,时不时出来一起玩,因为是真朋友……
“啊,滚开啊!”谭金明抓着脑袋,越想越痛苦,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抓碎。
既是痛苦悔恨于自己所做之事,又惊恐慌乱于将要承担的后果。
我不想那样,绝对不想那样,我从来没想过要那样对待子博,还有……还有其他人……
更多的记忆碎片在眼前不断地闪现,伴随着女生的哭叫声音,她们吓傻了,吓瘫了,她们想要逃跑……
但是,她们,一个都没有逃得掉。
谭金明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追得那么快,那根本不是他能有的速度,不可能的,他就一肥宅,跑几步就喘,爬几级楼梯也喘,从来都无法追得那么快……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贬低你自己,这会让你好受一些吗?
跪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输的了,这样就没有竞争的压力了。
因为你放弃了竞争,你放弃了自己。
但那是以前,“肥明”,是以前。你已经不同了,你可以不同。
“走开啊……啊……”谭金明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已是痛哭涕流,要用自己额头去撞击砌就山阶的石板,他已经受不了了,不想再听到这个声音,那不是他的想法,不是的……
他的举止当然让旁边走过的游客都为之疑惑,一伙游客嘀咕着走过去了,兴许以为遇到个醉汉或者精神病。
另一伙游人中有个好心的大姐,走上来疑问道:“你好?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叫人?”
“我……”谭金明顿了顿,就什么都没说的猛头往山下奔去,慌张漫满了全身,茫然,害怕。
这里好多人,都看到我了……山脚入口那边有监控,都拍下了,我跟子博他们一起来的……
还有,路上我坐的子博的车,车上的行车纪录仪,一路上,全部拍下了。
慌奔了一段路,谭金明的脚步便缓了下来,能去哪里呢,根本就不可能逃得掉。
逃?为什么要逃?你都逃了多少年了?想点别的,你不只是能这样。
谭金明环顾着周围,阴冷的山风钻破衣服、钻入皮肉,他一时间感到万事皆空,自己犯下了大错,不能原谅也无可挽回的大错,已经没有办法了,自己也真的该死……只是,只是……
目眶落下了泪水,谭金明微颤的双手拿出了衣袋里的手机,手机壳上沾染了一些血迹。
他按动着屏幕,哽咽着,给妈妈发去了一条信息:“妈妈,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做”再给爸爸发去另一条信息:“爸爸,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做”
发完之后,谭金明转身往山阶边缘走去,除了一些小路口,从山脚到山顶的石阶都伴有石砌的护栏。
但护栏不高,成年人跨一跨就能翻过去,而这段路靠着东边的护栏外面,是整天烟雾萦绕的山谷。以前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游客坐在护栏上拍照却不小心翻身掉了下去,摔到山底下,因而死亡。
这时谭金明站在护栏边上,双手按着护栏杆,撑起双脚,就要翻过护栏跳下去。
突然,他的右手猛地一下握紧了栏杆,他的神情却露出惊惧,这、这……
谭金明还刚生惊疑之际,右手举起一把扯住了头发,猛力地扯起,谭金明顿时一声惨厉的痛叫,想松开自己的右手却已经全然无法控制,反而扯得更加用力了。
这只右手以一个奇诡的角度,看上去像是自己揪着自己的头皮,往回走去,离开护栏边缘。
“啊……”谭金明仍在痛呼,痛得满脸的青筋暴突,两只眼球也在急速充血变红。
他感觉自己的右手不再属于自己,这只右手有了生命,是那股声音……
那股声音变得更加真切清晰,在对他说着,就在他脑海里说着:
你好啊,负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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