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没喘气儿,后半夜雨大了许多,直至黎明才停,天色亮起,山林里浓雾弥漫,耳边只闻鸟鸣,百啭千声,却不见它们玲珑身影。
梅长青打着哈气钻出帐外,乍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呼吸一口清凉的雾气,顿时觉得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雨水冲刷了半夜,倒也不见什么血迹,闻不着什么血腥,贼人的尸体昨晚被收拾堆放在树丛里,梅长青望着尸体堆皱起了眉头,帐篷里一阵儿“淅淅索索”的声音,其他人也都起床。
见众人走出账外,梅长青便找李庆之商议,“大师兄,贼子们的尸首总搁在那里不好,得想法子将他们处理了,惊吓路人不说,也省得将来再有什么其他。”
李庆之点头,“嗯!为兄也正有此意,不过此时林子里柴草潮湿,烧了怕没那条件,只能挖个大坑或者是找个沟渠埋了,等会儿为兄便带人进林,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沟渠扔进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挖个坑埋了。
一旁的燕小乙已经投入了他“书童”的身份,梅长青出账后,他就跟了出来,此时听了二人的对话,略一思付,便提醒道,“林子里有个山洪冲开的大坑,可以扔进那里。”
梅长青转过身,略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一拍额头轻笑,“对呀,我怎么忘了请教小乙你了,你在林子里躲了那么久,定然对里面熟悉的很,不过小乙,你已经放下仇恨了吗?”
燕小乙看了眼尸堆,神色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他们活着的时候,小的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眼下看着他们的尸体,那种恨意不知怎么的就淡了。”
梅长青轻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悟性不错嘛,有前途,都是跑江湖的,所谓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过是往日云烟,大仇报了,恨意就让它消散了,留下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燕小乙听了自家小主子这么一说,觉的颇有哲理,目光间隐隐露出些崇拜的迹象。
李庆之却听的一头黑线打结,小伙子?您都没人家大,还装模作样的摆出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装给谁看?当下懒得理他,拉上燕小乙招呼起众人去清理尸体。
也就二十多具尸体,十几个人很快就处理完了,临了还往沟渠里垫了些土,算是让他们入了土。江湖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死了能有个地方埋身,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日头升起,大雾很快就散了,李庆之招呼大家整点起行装,很快就出发了,惊悚的一夜,队伍里不仅没什么损失,反而多添了一口子,也算是万幸了。
“嗒嗒”的马蹄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车轱辘声远去,除了留下一地残迹,还剩下的,就只有那二十多条死有余辜的亡魂,乱世人命如草芥,谁在乎呢?
乘船过了漯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晚娘三人商议了一番后,决定沿官道直下淮南,自扬州乘船,走水路直达钱塘。
前隋太宗皇帝有很重的南方文化情结,更具体点来说,也可称之为““江都情结”,一条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稳固了对南北统治的同时,也让大隋朝廷赚的盆满钵盈,太宗皇帝三征高句丽没了关陇世家的掣肘,在那儿设起了朝鲜郡。
当然大肆开凿运河的同时,也加强了陆路疏通,所以一路沿官道行至扬州,用了也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
扬州对于古人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停留过太多的文人墨客,留下的关于扬州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同时,这里也是下九流人的‘乐园’,其中最出名的就数金陵的“秦淮八艳”,以及扬州的“扬州瘦马”。
这个时空里,扬州更加热闹。大周女帝在金陵登基后,勤政爱民,相比于连年混战的北方以及中原地区,这里更像是人间天堂,而扬州距金陵不过二百多里地,走水路更是方便,所以扬州又有大周‘南都’之称。
梅长青虽然心怀向往,却未敢多做停留,梅园这些年虽然积攒了不少积蓄,但人多耗费,加上到了钱塘还要租赁园子,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
未雨绸缪,众人只是休息一夜,第二天便早早的登上了前往钱塘的商船,扬州也只有待他将来闲暇时再来了。
李庆之询问了船家,到钱塘大概需要三日。
船离了扬州,驶向会稽郡,三日里,梅长青大多时间都窝在房间里写画,这两年虽然没有拜得先生,但梅阑与晚娘也算识的些字,给他教了不少,所以他大体上也能写全了繁体字。
晚娘过来看过,以为他在练字,欣慰的鼓励了几句,叮嘱众人不要打搅他。
直到第三日清晨,梅长青才走出房门。
九月末的江上有些微冷,毕竟已近初冬,他披了件长袍立在船头眺望,大清早人很少,除了船尾几个劳碌的船工外,船头只有他一个人,倒也清静。
江上有些雾气,朦胧中的两岸美景,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正当他沉浸不能自拔时,东边红日冉冉升起,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道道霞光射出,照的万物仿似被披上了金衣。
恰好一阵江风吹来,云雾尽散,峰壑松石,显露真容,彷如又回到了人间。
前方钱塘已经遥遥在望,隐隐已经看到了些轮廓,眼瞅着目的地将要到达,他心底里既有些迫切,又有些担忧。初来乍到,这一大家子人能不能在这里落稳脚跟,还有待两说。
这时,江上隐约传来打鱼人的歌声,“....一叶扁舟,任南北随东西而遨游,无累亦无忧,老天有意难留。...任消愁。只见碧莎红蓼,...两岸两岸两岸秋。靑篛笠,身着绿蓑衣,丝纶长竿也在手,何拘何束又何忧...”
爽朗的歌声,再加上那洒脱的歌意,一时听的梅长青豁然开朗,浑身轻松了些,又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两世为人,这心境还比不上一个江上的捕鱼汉子。
心情大好下,他突然想起了前世喜欢的一首古诗,觉的它很契合自己此时的心态,忍不住低声轻吟,“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晴。”
诗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叹,“好诗!”
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时,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青袍男子,大概五十来岁年纪,长须美髯,满鬓星星华发,面容稳重,身子骨笔直,虽然含笑而望,却不失一股浓浓的威严,眼眸深邃,饱含睿智的目光,仿似一眼就能穿透人的灵魂。
梅长青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好奇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年郎,面容尚有几分稚气,却已是世间少有的清秀面容,温文尔雅,见到自己仅是诧异,并无丝毫的胆怯,端的一块良才美玉。
梅长青长身揖礼,“先生谬赞,不过他人之作,一时心有所想,便借来感慨罢了。”
“哦?小哥可知是此诗乃何人之作?老夫虽不敢说识便天下文人墨客,但所闻者甚多,能写出此诗者,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小哥不妨说来听听。”
老夫?来自六十岁称老年代的梅长青微愣,不过想想也是,古人四十称老夫,这位即将步入天命之年,称声老夫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位“老夫”怎么这么较真儿,这方时空混乱,有没有刘禹锡这个人他都没弄清楚,退一步说,就是有,万一他还没写,自己岂不是闹了乌龙?当下眼咕噜一转,他便有了主意。
“作诗者,汴州梅长青。”
“梅长青?”老先生皱眉思索,此前似乎从未听过此人。
“九爷,师娘喊您回去用膳,等会儿准备下船了。”正好燕小乙跑过来寻梅长青回舱,梅长青便向中年人道了声“告辞”后,匆匆离去。
老先生在脑海里搜索着‘梅长青’这个人,一时恍惚,没留神少年人何意,随意的摆了摆手,待他反应过来,探手“哎”的一声,却见人已经走远,一时想起,自己似乎还不知道这少年何人,只得一脸郁闷的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一个人站那里静静发呆,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