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梅长青目光呆滞,面色涨红,章氏关心道,“青儿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梅长青这才回了神儿,见两位老人也停下讨论看了过来,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弟子不过是被师父与沈伯父言语中这乱世江山所震惊,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生向往罢了。”
三人倒也没往其他地方多想,毕竟是年轻人嘛,对这些事儿感兴趣也很正常。
沈老笑呵呵的看着梅长青。
“看来长青对天下这盘乱棋也来了兴趣,如此你便多请教下你师父的兵法韬略,他这“江南第一谋士”可不是浪得虚名。乱世风云起,每逢此时,恰是年轻人杰书写历史的大舞台,如那汉末一众妖孽书画的三国,端的一幅波澜壮阔。如今亦是如此,若你能得了文成公那身本事,未来封侯拜相、留名青史,那都不在话下。”
梅长青摇头轻笑。
“说老实话,弟子对封侯拜相、留名青史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志不在此。”
“哦?这却是为何?”
沈老颇为不解,功名利禄,这不应该是少年人的心之所向吗?
心下斟酌了一番言语,梅长青方才轻声开口解释。
“天下大乱,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们却只知那王图霸业,没几人回头看过他身后那累累白骨,也没几人去真心思虑过民生疾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传了上千年,可真正去遵循它的能有几人?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上位者只知奔波利益得失,却无视了水生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汉家百姓实属这天底下最善良的百姓,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温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弟子学有所成,必择一合适之人,竭尽所能的去助他平了这乱世,让天下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至于弟子嘛,我这人向来逍遥物外,不适合那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待了却心愿,弟子便功成身退,专心做我这写戏唱戏的戏子。”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文成先生欣喜的看着梅长青。
“不愧是老夫所看重的弟子,你这番发人深省的言语,端的让为师刮目相看。你说的对,世人皆有宏图大志,但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真心想着天下太平的没有几个。就为你这颗赤诚之心,为师定将这一身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也算为这天下黎民尽一番心意。”
“多谢师父...”
沈老看着眼前这师徒和睦的一幕,心底里既羡慕又有些微酸,这么好的弟子为何却是别人家的?
后台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待客人们的心绪从之前的《霸王别姬》平复后,《杜十娘》登场了,王庆之要登台唱杜十娘,三师兄粱沁便卸了妆容出来待客,台上戏腔一开,就引了众人纷纷好奇,新戏?
隔间里的文成先生也惊咦一声,“这戏从未听过,莫不是一出新戏?”
梅长青微笑道,“是一出新戏,这是弟子早前的涂鸦之作《杜十娘》,走的是野路子,唱在这钱塘江畔也算是应景,取了些巧,还望您二位听后能多多指教。”
沈老惊奇道,“哦?未读书却能写本?真是奇哉怪也,既是长青所写,伯父怕是得好生品鉴一番了。”
文成先生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认真聆听起来。
江南人好养“瘦马”,钱塘人自然也不列外,尤其是在这钱塘江畔上,虽比不得秦淮河畔那般风靡,也逊色不了几分。此时园子里听戏的,有几人身边也伴着些个‘风尘女子’,她们听着听着,心神不由的被戏中那与她们同病相怜的杜十娘牵引,随着她一同悲喜,恍然间已不知身是何处。都说人生如戏,戏又何尝演的不是人生?
......
“但愿长江化长剑,斩尽天下无义男,百宝沉江孽根断。”
“十娘,使不得。”
(杜十娘将箱沉江)
“哎哟,太可惜了!”(孙富欲伸脚下水,又缩回)
“冰肌玉骨葬波澜,十娘沉兔天地鉴,千秋遗恨永绵绵。”
(杜十娘投江)
......
随着‘杜十娘’投江退场,台下隐隐传来了几声嘤嘤的抽泣声。几位女子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悲声哭泣,今日的杜十娘可不就是来日的自己?活着不易,若非已经逼得走投无路,哪个想做那世人唾弃的娼妓、“清倌人”?即便沦落风尘,但她们也是心有期盼的,总盼着呀,能够遇到个肯为自己赎身的知心人,然后跟着他离开青楼,过上那正常人家的日子。
“风尘女子”若能在青楼中遇到个真命天子,那估计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在这讲究门当户对的大时代里,别说是富贵人家,就是想做个农家汉子的妻,那也是个奢望,能当个偏房小妾,就已然是走了大运了。梅长青前世曾听过这么一个奇女子,名叫赛金花,清末时期人,有一本专门记载她过往的的书中曾有写道,“中国有两个“宝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这赛金花就曾被前科状元赎身为妾,后还曾跟随丈夫出国留学,懂洋文,最后还为护住北京城而出名,也算是一代名妓了。
当然,大部分“风尘女子”都只能苦熬到老,最终孤苦无依,死后一张破席子卷着埋进黄土里,做了个孤魂野鬼。
戏罢了,场中人悄然无声,直到一个凄婉的叫好声响起,客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喝彩声经久不绝。收上来的打赏不少,竟然还有那么几块小银锭,大抵是那几个可怜人赏的吧。
李庆之带着师弟们登台致谢,客人们也逐渐散去,梅园在钱塘的首场演出算是落下了帷幕。看的出反响不错,梅长青估摸着,这差不多能让梅园落住脚跟了吧。
“臭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涂鸦之作?莫不是想说为师老眼昏花了吗?”文成先生明显是心口不一,嘴上不满的嘟囔,心里头却是高兴的紧,脸上那掩不住的喜意早将他出卖了。
梅长青知道老人家言不由衷,便遂了他的心思,装作委屈的附和,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师父您想哪儿了,弟子岂敢有这等想法。这不是第一次写戏嘛,一直以来也没能得个行家高人品鉴,难得有师父和沈伯父在场,自然是想让您二老指点一番了。”
一旁的沈老听着恼火。
“你们师徒两搁这儿一唱一和的装给谁看呢?瞧他个老头子那一脸嘚瑟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文成先生轻笑着调笑他。
“你们瞧,这老家伙肯定是嫉妒了。”
一时间乐的满屋子人大笑,连沈老自己都忍俊不禁。
客人们散了,就剩的他们这一桌,晚娘让弟子们收拾桌椅,自己去二楼拜见两位老先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文化人,能跟晚娘聊的也就是几句客套话,好在三人也没说几句,晚娘就被章氏拉去一旁窃窃私语了,倒是免去了几人的尴尬。
夜深了,娘两将他们送到门外,章氏在一旁同刚交的老姐妹依依不舍,文成先生则在马车旁叮嘱着梅长青。
“现在梅园也算落了地,你也该安下心开始跟老夫学习了,明早我便让老刘过来接你。”
梅长青没再犹豫,点头答应了,走过来的晚娘闻言欣喜的上前福礼。
“今后青儿就拜托给先生了。”
文成先生微笑着点头。
“你放心吧,老夫一生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还指着他继承老夫的衣钵,定然不会有所懈怠。”
一行人上了马车离开了,梅长青却有些头疼,原因是身旁多了个低头糯糯的小丫头,是章氏留下伺候他的丫鬟。身为一个生活习惯良好的现代人,梅长青本来是想拒绝的,无奈晚娘一口应了下来,他也就没好再去推脱。
晚娘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在梅园里养了一窝子“儿子”,都赖她这一个娘去照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她再偏爱梅长青,也难免会有些分身无术。如今有了这个小丫头去照顾梅长青,她往后也能少操点心。不过便宜是得了,可这心底里又多多少少的有些失落,怕是从此以后,她的宝贝就要分一半给章氏了。
小丫头叫苏瑾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的玲珑娇俏,小脸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看上去有些呆萌,挺招人心疼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有卖身契的,送人卖人都是常有的事儿,就算被主人家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张破席子卷了就了的事儿。小丫头出门前大抵是被章氏告知了的,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仍然免不了会有几分恐慌。此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怯生生的跟在梅长青身后,跟个刚入门的小媳妇儿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人。
师兄们暗地里朝着梅长青挤眉弄眼,心底却多少有几分羡慕,毕竟都是二十来岁的‘老光棍’了。
晚娘牵着小丫头去后院给她收拾起居了,就安排在梅长青的隔壁住下。也不知她跟瑾儿说了什么,反正自打梅长青回屋后,瑾儿就一直小脸通红的只管低头收拾,伺候他睡下后,便匆匆的‘逃了’。
小丫头关上房门,捂着发烫的小脸,小心肝噗通乱跳。
心想着,老夫人也真是的,尽说些羞人的话语,不过她一早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看的出来,晚娘跟梅长青都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
背依着门框,小丫头喃喃道,“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平稳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