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却是钱塘江畔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有人兴冲冲前往,有人醉汹汹归来,三五成群,嬉笑打闹,不羁放荡,唯有梅长青形单影只。打完人,出了身细汗,此时江上冷风吹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这才想起,自己的大氅似乎还留在柳怜儿那里。
江畔灯火辉煌,梅园楼子依旧黑漆漆的,自二月初停戏,接连虞氏造反、李庆之大婚,这一来二去的,梅园停戏已有十天。
梅长青敲了敲门,门子里间打开,开门的是燕小乙,自梅长青出门送人,他就一直等在这里,披星戴月,浑身寒气,梅长青自然能看的出来。
“大冷天的,小乙留个门儿就行了,不用守着。”
燕小乙道,“小的裹的厚,不冷,不见九爷回来,小的睡不着——”
梅长青微笑,也没再说什么,这就是“燕小乙”不是吗?
路过前院时,师兄们房里灯依旧亮着,时不时的有笑闹声传来,梅长青没有停留,直接回了后院,新房里灯火亮着,一对新人还没睡下,月光下,几道黑影鬼鬼祟祟,弓着腰,蹲在窗外偷听,“放哨”的见梅长青进来,连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轻脚慢行,梅长青颇觉着好笑,也随了他们的心意,放缓了步子,轻脚上楼。
刚入楼梯,他就愣在那里。
“嘘——”
小丫头手指比在嘴边,朝梅长青发声,接着又一脸兴奋的指了指下面,晚娘正端着盆子向下探望,上身裹了件贴身棉袄,下身只穿着短褶,光着脚穿着湿漉漉的屐屉,他猜想晚娘端的应该是一盆洗脚水,顿时点头会意,小丫头扭回头,也跟着向下探身,小手指指点点,娘两皆是一脸的兴奋模样,看的梅长青一头黑线,这是什么恶趣味?
楼下灯火方熄,好似一声信号,晚娘翻手将一盆水朝内下泼,“甘霖”天降,“呀——”,楼下惊叫声响起,接着几道黑影抱头大叫着跑回前院,房里“噗通”一声,接着灯又亮起,小丫头蹲在廊间“咯咯”直笑,见梅长青抬步上楼,晚娘有些羞赧,拉起小丫头回房,娘两关门又是一阵儿嬉笑。
梅长青回房没有点灯,直接去了外衣、脱了鞋躺在床上,闭上眼想着方才之事,禁不住心底暗笑,一场喜事下来,梅园总算有了些生气,这种感觉真好。随后,又想起烟花巷的事、想起柳怜儿、想起自己动手打人、想起明天换籍的事还没告诉晚娘——想到很晚才入睡。
鸡鸣天亮,梅长青起的有些迟,担心新人们一夜折腾劳累,师兄们默契的没有起来吊嗓,梅长青也只是练了会儿剑,随后回去收拾了下,带着小丫头去用早饭。
吃饭间,大师兄一脸讪讪的扶着琴姐进来,琴姐脚步有些变扭,低头红着脸不敢看人,众人抬头戏谑的看着李庆之,几个调皮的还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饶是他平日里脸皮子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哼——”
晚娘一声轻哼,待弟子们吓的低头变的规矩了,她才又微笑着看向一对新人,安氏早就备好了茶水,待新人早起奉茶。
“师娘请用茶。”
琴姐端着茶碗跪地奉茶,晚娘欣喜的接过,喝了茶,将她扶起,念叨起让二人早点生个孩子,随后牵着秦琴,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用膳。
家里女人多了,自是不能再一桌子用膳了,弟子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吃过饭,梅长青跟晚娘说了换籍的事,晚娘听的喜极而泣,她倔着不让梅长青登台,为此不惜挨了丈夫一巴掌,就是怕他成了戏子没法换籍,十几年的期盼总算迈出了一大步,她又怎能不高兴?
梅长青哄了半天,等妇人破涕为笑,这才带着两个跟班去往刘府,出门前,晚娘叮嘱他替自己谢谢章氏,昨天李庆之大婚,章氏让人送了两匹锦缎过来,贺礼不轻,人情更重。
待梅长青出门,晚娘又拿了香火,领着一对新人去了祠堂,给梅阑报喜,等两人烧香出门后,一个人盘坐在排位前念叨。
“你看,咱家人越来越多了,小乙、安氏老姐姐、柱子、小瑾儿——如今庆之成婚了,秦琴也是个好孩子,往后有她帮着操持,我也能轻松不少了——我跟你说,咱九儿要换籍了,幸好当初我坚持着没让他登台,若是跟你唱了戏,可就苦了孩子了,嘿嘿,你说九儿将来要是考个功名回来,妾身会不会高兴疯了?想想就激动啊——”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
“呜呜——你这个自私的老头子,就这么带着柱子、银山走了,小六子也跑去给你们报仇了,这个小混蛋,折腾的我这心没一天能安稳的下来,我可跟你说,往后呀,我什么都不想了,就盼着九儿出息,等着将来抱孙孙了,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小六子平安无事啊——”
祠堂外,李庆之蹲在角落里,听着妇人里头唠叨,抹了把泪,起身离开了。
梅园人的户籍本来在汴州,但汴州不属大周,如今众人定居钱塘,自然是要重新落户的,年前晚娘就让李庆子去衙门登名造册了,都是唱戏的,入的当然是贱籍,梅长青要换籍,需要官府特赦,沈老是钱塘郡守,这种事儿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文成先生让刘伯去沈府给沈老打了声招呼,捎带告诉他让沈福给梅长青作保,参加童子试是需要本地廪生作保的。
今年的童子试是在三月初举行,沈老让沈福亲自去县衙给梅长青转了户籍,又给他要了个入试身份牌,下午过刘府串门时带了过来。
书房里,沈老将身份牌交给梅长青,说起他入试之事。
“长青年才十六,学习尚不及半年,如今参加童子试,会不会仓促了些?”
“无妨,”文成先生摆了摆手,得意道,“童子试考的都是些死东西,这孩子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东西他扫一眼就记会了,眼下考个秀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过目不忘?”沈老诧异的看向梅长青,见他挠头谦逊微笑,苦笑道,“真是便宜你这个老东西了,早知孩子还有这本事,我便是不自量力,也要跟你争抢一番。”
“哈哈——迟了,”文成先生大笑,接着又问道,“老夫记得你家那小子今次也要入试了吧?”
听他说起沈临,沈老顿时一肚子的火气,“这不争气的小东西,年比长青大了三岁,却及不上长青半分成熟,去岁春上才娶的唐家小姐,还不及一年就纳了三房小妾,整日不去书院,带着他那败家的“小舅子”混在青楼里,老夫时常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听管家说他昨日晌午就已出门,到现在还没回府,能把老夫给活活气死。”
梅长青听的缩了缩身子,埋头书本,没敢吱声,他昨日将沈临揍了个鼻青脸肿,这小子敢回家才怪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瞧你这老东西说的,不是你孙子,你当然不操心,他要有你家这三个这么出息,老夫才懒得操心。”
“出息个啥?老大老二就两个死脑筋,一点都没像老夫,也就长青能让老夫安心,如今老夫只期望廌儿将来——”
——
聊起儿孙,二老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儿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