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入夜了,武承肃这时候来,也不知是要宿在八凤殿,还只是单纯看看。
抑或是他也听说她是“妖孽”“祸水”的事,来兴师问罪的?
阳筠压住内心的不安迎了武承肃,若无其事地看了他几眼,却看不出个究竟。
武承肃跟前几日来时相比并无任何异常,“祸水”一说他根本没听过,只是那日因为得子高兴,把阳筠忘了个干净,这几日倒不好意思再见她。且他对阳筠虽然动心,但始终还很清醒。
就这么放着阳筠几个月,也不见他父皇有什么动静,谁知道一旦他碰了她会有什么后果。
可冬假马上就要过了,再不见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武承肃觉得不如再听阳筠弹琴,分辨一下是技巧所为,还是真的情之所至。况且多见几次也好,她若真有不妥之处,自己或许能寻出些端倪来。
“晚膳可用过了?”
“用过已有小半个时辰了。”阳筠万没料到武承肃会问这么一句,好在不需细想便可回答。
“吃了什么?”武承肃看着阳筠问。
阳筠有一霎那惊讶,这两句话自然到熟络,可她自认两人没那么好的关系。阳筠无暇细想,微笑着说了晚膳的三四道菜。
“总共有十三四样,也记不了那么多了。剩下的都打发小内侍们吃了。”
武承肃挑了一下眉毛,道:“你倒节俭。”说完直接进了书房。
听语气并不是责怪,也不需要她解释,阳筠只笑着说了句“都是从小的习惯”,跟着进了书房。
燕国祖制,皇宫里吃穿用度接按品级,每餐菜式皆有定数。
皇帝十八道,皇后十六道,太子、太子妃均十四道,一品内命妇十二道,二品内命妇十,三品内命妇八,四、五品六,六、七品四,七品以下便只有两道菜了。每餐一汤,粥点、主食可备四样。
东宫命妇按品参此制。
只是同样是六道菜,四品和五品内命妇可支配的银子却是不一样的,品极高的自然能吃到更好的。
许多时候,就是为了吃得更好,弄出多少事情来。
吃不完的大多是扔掉,因为即使是剩的,一般也不会轻易给服侍的宫人吃,哪日高兴赏人一口剩饭,那便是天大的恩典。
阳筠却不管这个。高阳国没这么大的规矩,她们姐妹和叔父一家从来都聚在一桌吃饭,更何况长老们一直说不能在饮食上浪费,会有天罚,她哪敢让人直接倒掉。
既然没说不能给侍女和内侍们吃,便当是她每日的恩典好了。
也不知太子来做什么,无故说了两句闲话,就直奔着书房去了。
总不是又来翻她写的字吧?
阳筠在心里乱想,印儿等怕扰了他们,只在门口站着。有武承肃随行的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垫子搁在香案旁。
武承肃倒十分大方,直接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一边低头整理衣角,一边对阳筠道:
“今日特来听琴。”
阳筠心里不快,很想再说“手疼”,但看武承肃的架势,这借口应该已经不太好用了。
再说,他之前明明送了她好些香脂香膏,专治她的手疼。
眼看着不好推脱,阳筠只好叫印儿把琴取下来。阳筠的两张琴也都是前朝名家制的,只是比起焦尾琴来难免逊色。
阳筠跟武承肃告了一声罪,去换了一身素色襦裙出来,取了沉檀合香焚上。阳筠在另一个垫子上盘膝坐了,印儿将琴桌放在阳筠前面,又去了仲尼琴下来。
“不知殿下要听些什么?”阳筠抚着琴弦,轻声问道。她记得武承肃上次要听的是《阳春白雪》,无奈她不很喜欢。
跟曲子本身没什么关系,只跟弹琴的人有关。
“随意,你想起什么便奏什么罢。”
竟然没再说听《阳春白雪》,阳筠忽然觉得心中空空,不知奏什么好——那些能联想到周绎的曲子她都不爱奏给武承肃听。
也不知怎么,阳筠忽然想起八九岁时在高阳王宫里看到的一个曲谱,听说是一位董姓乐师留下的,谱子上没写琴曲名字,也不知过了多久,落在了高阳国。
她曾照着练了两月,彼时觉得那曲子散漫无稽,单调异常,且从头到尾很不连贯,好似十几个曲子拼凑的一般,曲中之意又十分难懂,谁知今日竟然想起它来。
阳筠略一沉思,随手奏了出来。
虽然许多细节记不清楚,她倒也发挥得好,武承肃并未听出曲子已被阳筠篡改。
才弹了不到十分之一,她便领悟了曲中之意,自然越来越顺畅。从前觉得散漫是因为自己不懂,如今她才明白,曲中处处都是离愁与思乡。
更有许多情缘难以割舍。
阳筠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全都寄在这一曲中,倒不再是为了武承肃而抚琴,为的只是她自己的心。
武承肃自然懂她思乡念妹之意,让他意外的是,琴音中居然还有对命运的愤恨,看来嫁入燕国可能也不是阳筠所愿。
阳筠却早入了迷,脑中忆着曲谱,眼前乃是过去的一幕幕,眉头渐渐拧紧。
直到滴下一刻泪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控,思想早已不受控制,胡思乱想起来。
武承肃早看得出神,幸好姜华有事进来禀告。
“什么事?”武承肃看着泛着水光的双眼,心情有些沉重。
姜华看了看二人,低头报说宜秋宫那边又叫医官。
武承肃直接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有几分戾气,这个卫氏还真是会找时候。
“叫便罢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分寸?”武承肃狠狠瞪着姜华。
姜华慌忙伏地,道:
“奴婢知错!宜秋宫来人说是小公子病了,奴婢怕搅扰太子殿下,又不敢耽搁,直等太子妃殿下曲毕才敢禀报!”
武承肃闻言有些着急,他略带歉意看了阳筠一眼,对她说了句“你且歇着,不必跟去”,大步走了出去。
阳筠仍旧锁着眉,太子离开她连送也没送,直到印儿过来收琴她才清醒。
“怎么就走了的?”阳筠问印儿。
印儿心下叹息,把宜秋宫请医官的事说了,阳筠咬牙冷笑道:
“她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印儿想了一想,知道阳筠说的是宜秋宫知道太子在此的事儿,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说来也真是奇怪,太子明明是临时起意来的,怎么宜秋宫就直接来八凤殿找人。
路上,武承肃问姜华小公子怎么不好,姜华也说不出个究竟。他急往宜秋宫去,直到看到睡的正香的孩子,心里才踏实了几分。
武承肃亲自问了医官,说只是偶然吃多了吐奶,不是大事。奶娘自然要被责骂两句,但怕影响奶水,也不好责骂过重。
卫良娣早穿戴好,想要出来迎武承肃,被皇后派来的女官说了一通,让她好生躺下。武承肃见孩子无事,而卫良娣面色红润,便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他不好再去八凤殿,只能回崇仁殿去。阳筠方才落了泪,他不说安慰疼惜,反倒又被指使着立即离开。
从前竟不知道,小小的东宫她们也能闹起来。
武承肃忽然觉得东宫的人又该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