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魔世界的屏障因为临时使者的存在出现一条狭小裂缝,而梦境,能够进一步削弱小世界的戒备。查理本就善于玩弄血液,祂几乎是在作出决定的下一秒,便根据血缘联系,从睡莲中翻出了属于“长泽爱子”的那根命运线。阿熏只有睡着才能与查理先生相会,他,一个小小的光球,懵懂地“坐”在查理先生的腿上,听祂与基斯先生热烈探讨母亲变成这样的原因。
梦境中的话语无法带回现实,这是“规定”,所以阿熏清醒后仅仅记住了一个结论:没必要憎恨母亲。如今的和树倒是由于过量恢复的记忆,重温了当初的推导过程,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嗯嗯,我嘴巴笨,就简单点,直接从头开始说吧?
和树一边梳理略显杂乱的记忆,一边缓缓介绍背景:“长泽是母亲结婚前的姓氏,那是在冲绳老家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也是极为保守的古老家族。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对她十分严格,要求她必须样样做到最好,成为优质的淑女;至于外婆,是个恪守传统、以夫为天的家庭主妇,完全没有话语权,也不觉得自己与女儿需要有。
“母亲在海边度假的时候遇到了我的父亲,跟那些俗套的言情小说一样,十五岁的大家闺秀一下被坏小子迷得神魂颠倒。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被心怀恶念的家伙一勾,便以为只要顺从欲望就叫‘自由’,所以他们做了许多……绝对不应该做的坏事。外公对家人的掌控力很强,他后来当然发现了,也阻止了。大小姐被强行带回城市,成绩一落千丈。为了图个好名声,更为了彻底断绝两人的藕断丝连,外公做主,花大价钱将母亲塞进封闭式女子学校。等她从上流社会的‘新娘学校’毕业,母亲又被火速打包,嫁到皆川家,生下了我哥哥。她不甘心,她心里始终隐藏着对父亲、对丈夫、对儿子的怨恨,她渴望‘自由’。”
房东老太太叹息:“阿熏很难,只有在长泽爱子不得不出差离开大阪的时候才能稍稍喘口气,也就是那时的监控设备过于昂贵,长泽家又实在困难,否则长泽爱子高低得弄一个装家里盯着阿熏,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哼,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要离开几天,就提前给阿熏备几天的饭。她嫌外面的食物脏——切,也不看看她自己做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她还嫌咀嚼太耽误时间,干扰学习,索性把食材全都捣碎弄成糊糊,一丁点调味料都不加,因为听说那些东西有害健康。这样搞出来的‘泥巴’,想也知道是什么滋味!这还没完,要是出差不幸遇上放假啊,她便直接买够物资,把孩子反锁在公寓不许出来。垃圾?冲不下马桶的就用塑料袋封死攒着,阿熏省心得叫人心疼,一天下来消耗的东西不多,最长的一次,就这样生生关了一周。”
高中生们脸色惨白,太窒息了吧?
和树有点累了,拉着小伙伴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撒娇般把头靠在隼的肩膀,眯眼享受好朋友给他送来的宜人清风:“最后引爆所有不甘的,是与我父亲的重逢。他这时已经沾赌——那种整天在街上晃悠、做梦发财的混混,不碰赌才是一个奇迹吧——他欠了一屁股债,被奶奶赶出家门,落魄无比。父亲发现往昔的恋人是如此光鲜亮丽,他想,凭什么你能过得那么好呢?一个存心诱导,一个有意顺从,他们两个重逢三个月就私奔了。
“这是丑闻,毫无疑问。母亲抛下丈夫,抛下儿子,丝毫不顾父母手足的颜面,跟个烂赌鬼跑了。外婆自觉无颜活在世上自杀,外公大病不起,舅舅姨妈宣布与她断绝关系。他们到底被追上了,因为本来也没有多么隐蔽地跑太远嘛,父亲还想着能不能从爱面子的大人物手里搞到张支票做赌资呢!喏,电视剧里不常有这样的情节吗?‘给你一亿日元,和我女儿分手’什么的。”
和树飞快地瞥了眼住院大楼,心想征丸那边有金田一他们在,应该不会出事。
“母亲对家庭完全不上心,又是毫无感情基础的政治联姻,哥哥的父亲索性提出了离婚,母亲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没有娘家帮忙,很快,母亲手里的那点存款就被两人一块花光。而我,在这时很不合时宜地出生了。东京的生活成本太高,父亲坚持要留在大城市‘打拼’,母亲则准备回父亲的老家栀子村侍奉奶奶,专心带我……”
“你的出生才不是不合时宜的呢!”隼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超大声反驳。
和树一愣,开心地晃起脚:“嘿嘿,真巧,我也这么认为哦?不过那是在母亲与父亲眼里,最适合的一个词语呢!”
“……”隼难得孩子气地鼓鼓脸颊,“他们算什么东西!”
和树抬头,用手指戳戳小青蛙的脸,把自己逗乐了。
是呀,他们哪里配被叫作父母呢?
水镜中,轻声细语一辈子的老人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你疯了吗?大城市那么好找工作,有手有脚的健康年轻人怎么就活不下去了?脑子是怎么长的?偏要来这儿整天围着老人孩子和街坊邻居打转!你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听着,我会接阿熏回村,但是等他到读书的年纪,你们两个必须把阿熏接到外面去!”
“妈妈,我、我们真的没钱了,都快买不起奶粉了……”女人握着漏音的话筒,抽抽搭搭的,十分可怜。
她身边的男人喝得烂醉,不耐烦高声回怼:“你、你知不知道东京读书要多少钱啊,白痴!听我的,就在咱家念书!我、嗝儿,不就是村里学校念出来的吗?照样好好的!”
回末清子冷笑,兔崽子没钱供孩子上好学校,有钱到处花天酒地是吧?
“栀子村能跟东京一样吗?一样的话,那天皇怎么住在东京、不来栀子村住呢?现在知道没钱了?要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们没钱啊?小畜生!你听好了,六年后阿熏该上小学了,你要还攒不够孩子念书的钱,我绝对来东京砍死你!”
奶奶到底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的儿子保留着最基础的人性,可以为了自己的骨肉振作起来。然而她的儿子是个毫无悔改之心的赌徒,只要家人对其抱有希望,就注定失望。
“母亲特别怕父亲被奶奶砍死,她一个挑东西从来不看价格的大小姐,开始跟其他主妇抢临期食品,因为便宜;她一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浪漫主义,开始四处打零工,对上司与顾客低声下气,因为母亲的文凭——冲绳女子大学艺术鉴赏本科学位——只有嫁人的时候能起到作用,在讨生活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奶奶真的把我接回老家照顾了七年,期间一日元都没拿。但母亲依然后悔了,五毒俱全的丈夫,每次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又会突然多出一大笔债务的生活,七年里,她不断提出离婚,又因为父亲赌咒发誓会改邪归正而不断心软放弃。
“真的只是因为心软吗?”
【不是哦?】查理先生观察到一个有趣的样本,心满意足地回答,【她不敢放弃自己拼尽一切才换来的自由啊。】
“母亲再也不必纠结了,第七年的除夕,父亲醉酒,跟一个帮派老大抢女人,被灌水泥沉入东京湾——当然,这是我看到的——在我母亲眼里,是父亲率先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抛弃了她。
“母亲疯找了一个月,精神彻底崩溃。凭什么?她的自由抛弃了她,在她吃了那么多苦之后?她痛恨父亲,连同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包括提供许多帮助、甚至在他俩结婚前拼命劝阻的奶奶。啊,理所应当……”和树玩着小伙伴的手指,语气轻快,“母亲其实也恨我。”
隼说不出话,闷闷地,脑袋一歪,叠在阿熏的头上,引得那没心没肺的家伙“嘿嘿”傻笑起来。
大阪恶母杀子未遂案当年着实轰动了整个日本,记者们像饿了几百年的野犬,挖出不少长泽爱子的猛料,但是加在一起都不如阿熏知道的完整。他是有觉得阿熏后来对长泽爱子的态度出现了微妙的转变,还以为他只是在逞强,原来自己从来没了解过朋友……
隼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该难过的,却跟着阿熏笑出了声。阿熏不用因为亲生父母产生困扰,真是太好了!
“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远离奶奶。奶奶看出她的精神状态不对,可奶奶总是愿意将人往好处想的。”同样愿意把人往好处想的少年说,“她想,哪有亲生母亲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不能怪清子奶奶啊……”隼讷讷地评价。
和树鼓励地蹭蹭隼,有来有回,这才是他俩聊天的正常状态嘛!
隼鼓起勇气,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没有人能想到长泽……小姐会做到那种地步。”
“是呀,除非从一开始就住在母亲心里,剖析她每一个想法,否则哪里会想到呢?她竟然是恨我的,同时又觉得,想要改变自己糟糕透顶的生活,必须依靠我。”
“诶?你那时才七岁啊!”
“她习惯了呀,隼酱。”和树感叹,查理先生的点评太毒,“在母亲的认知里,女性必须依靠男性生存,童年衣食无忧是因为有可靠的父亲,青年穷困潦倒是因为不可靠的丈夫,那么她的中年以及晚年想要得到幸福,应该怎么做呢?”
“……”
“很不幸哦,我就是那个倒霉儿子。为了抵达她期待的未来,母亲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更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创造出一个‘可靠的儿子’。”
和树想,母亲到底是怎么把人生搞得一团糟的?按照现在网络上常用的理论,她可以怪外公对她过于严苛,导致花花世界一晃眼,就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但真的能全怪在外公外婆身上吗?不断有人想救她啊,是她将那些手全部打开,沉溺在自己的枯井中不愿抬头看看外面宽广的星空。可是她为什么会打掉那些手呢?她又为什么会在那口枯井里呢?这么一想,严苛的外公、隐身的外婆,好像确实应该负责。
和树想得脑子疼,就暂时不想了:“我同情她呀,隼酱。她根本没有准备好成为大人,成为母亲;而她的过去,心智真的完全不需要长大,便可以得到一切耶?”
高品质的生活,优秀的学校,门当户对的丈夫,她只要拥有外公赐予的姓氏,只要流着高贵的血,什么都不必做,也不需要“爱子”具体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会将这些喂到她嘴里,即使偶尔厌了,也会被硬塞进去,然后作为一个包装精美的商品,拿去给家族换取更大的利益——所以奶奶一直很心疼母亲,认为那是另一个她——这样的生活,母亲哪里有成长的必要呢?
与清子奶奶不同,长泽爱子不聪明,她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被关在一个精美的牢笼里,里面有长泽之女,后来又多了个皆川之妻、小皆川之母,却始终没有“爱子”。没有人教她该如何摆脱束缚,于是她错将另一个牢笼当成渴望的自由,抓住错误之人的手,用错误的方式,撞得头破血流,哄骗自己“爱能止痛”。
可是爱你的人怎么舍得让你痛呢?
这一次是外力破坏了牢笼,她不得不睁开眼,发现了缠在身上的锁链,原来那不是“自由”啊?爱子与清子不同,不敢长大的她恼羞成怒,从一种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饥饿、疼痛、穷困,逼着她开始思念第一个笼子里的精致生活,可是笼子的主人已经上了锁,她回不去了。她不知所措,几乎没有思考,就靠着惯性,将所有希望压在一只稚嫩的手上,渴望着那只手将自己带往幸福与自由。
“母亲是个傻瓜。”和树盯着自己的脚尖,歉疚地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