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吩咐完周仓后,就和诸人出了沈家庄园,一到庄外,围观的百姓一阵欢呼雀跃:“巡察英明啊!俺们要在家里摆个长生牌位。”
县人们的歌颂欢呼让周澈颇觉惭愧,他不认为自己当得起他们如此的称颂。虽然惭愧,但听着这从远处传来的欢呼,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喜悦,觉得冒险杀沈汛这件事没有做错。喜悦之外,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他的身上萌芽、滋长。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种情绪,只觉得这种情绪让他坐立不安,热血慷慨,让其觉得他现在做的事似乎很有意义,让他觉得他自己活得很有价值。就像在来沈庄的路上时,他对荀攸说的那句话,这种情绪激发着他,刺激着他,让他觉得“便是死在这里,也值了。”
甚至,相比那时,于此时此刻,这种情带给他的冲动更加强烈。因为那时百姓们唱的歌谣是荀攸编的,而这会儿百姓们的歌颂却是自发的。
周澈意识到了这种情绪的可怕,居然能够让他放弃他一直以来“只求保命”的想法。他握紧了拳头,轻微的战栗,非因害怕,而是激动。他不打算反抗这种情绪,反而很乐于受其推动,哪怕最终会被推向未知。因为他很清楚,这种情绪是对的。
可是他却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该怎么称呼“它”?它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在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后却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感到很奇怪。
其实这也不奇怪,只是周澈在目前的状态下无法做深入地思考而已。
如果能静下心,深入地想一下,他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情绪的名字叫“使命感”,换而言之,也可称之为“以天下为己任”,来自他穿越以来的所学、所见、所闻。
他穿越以来,发现汉代士人皆是文武双修,读的都是“圣人之书”,学的都是“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正道,远非明清时期的酸腐之儒。豫州汝南、颍川又多大贤名儒,不乏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烈士,比如荀攸的从祖父,“八俊”之一的荀昱不就是因谋诛宦官而与李膺同死的么?还有周澈的族公周乘是被故太傅陈蕃所称颂;又常听闻各地名士守道不移、视死如归的事迹。在这样的环境下熏陶下,周澈渐渐地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当为中华之强盛而奋斗。
就像荀攸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这本就是当世有节操的士大夫们的人生观。“以天下为己任”、“为民请命”本也就是士大夫们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之所以周澈以前没有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的存在,是因为他前世大多数的时间是朝九晚五的工薪狗,与外界的接触不太多。虽然有做志愿者去支援西南教学,但是每见西南贫苦地区的百姓,欲助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心中默叹的悲哀;在自请为亭部后,先在横路亭,又在安成东乡,如今又在颍北,两年多里,他广泛地接触民间底层,看到了太多的民生疾苦,这种情绪已在积蓄力量,而最终到今天,在接连两次听到百姓们的欢呼歌声后,使命感终于被激发了出来。
此前,周澈满门心思都是保命,现在,在听到县民们的欢呼声后,他却似乎在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保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价值和意义。——当这种情绪平息后,当因这种情绪而带来的冲动和激情退却后,若再把活着却庸庸碌碌和死了却轰轰烈烈摆在他眼前,让他选择,他或许不敢保证还会有此时的冲动和慷慨,但至少现在,他倾向于后者。
百姓们的欢呼声渐渐地消散了,应是他们听从了轻侠们的劝说,各自归家去了。
入夜已深,夜风渐凉,堂上的烛光随风摇晃。周澈慢慢平复了心情,收拾起冲动和慷慨。为百姓们做事的感觉当然很好,可是要想为百姓们做更多的好事,首先得让自己更加强大。
而要想使自己更加强大,或许在太平时代会有很多种方法,而在乱世即将来临之际,只有一条路:不断地扩充自家的实力。而又如果想扩充实力,有一样东西必不可缺,那就是:钱。
在守财奴眼中,钱是宝贝;在周澈眼中,钱是工具。有了钱,就能养更多的人,就能换来兵器、就能换来铠甲、就能换来粮食。所以,这沈家是绝对不能放过的。沈家世代冶铁,必家财巨万,就算不能全部装入自家口袋,也要狠狠地捞上一笔。
周澈吩咐田丰带一队人把沈家的家底查清楚,列个清单拿来。别的不管,只记金银珠宝、兵器良马。用了一个多时辰,田丰把沈家翻了个底朝天,在楼阁屋舍里找到的财货倒是不多,大头在后院的地下库房里。来回报时,他们四人魂不守舍,语无伦次,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太多了,太多了。”周澈亲自前去察看,也被吓了一跳。知道沈家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偌大的库房里,一半堆的是铜钱,有些钱串因为放的时间太久,绳子都腐烂断掉了。
另一半放的是金银珠宝、珊瑚美玉、绫罗绸缎、兵器铠甲。
金银珠宝、珊瑚美玉被放在架子上,用漆盘盛着。十几排高达五层的架子被放得满满堂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金银晃眼,珠光宝气。绫罗绸缎装在箱子里,好几十箱。
兵器铠甲横放在架子上。兵器多为刀剑,少数矛戟,没有弓弩。可能是沈家的冶坊不产弓弩。铠甲不多,只有五件,而且都是两当铠。两当铠由胸甲和背甲两部分组成,是一种适合骑兵穿戴的铠甲,应是沈家备打猎所用的。火把的光芒照射下,铠甲上光彩流转。
周澈试着用佩刀砍了一下,甲上毫发无损。荀攸识货,赞道:“此甲必是以百炼精钢制成。”
“炼”,即“取精铁折叠锻之”。“炼”的次数越多,钢就越好。以刀剑论,卅炼的刀剑就是良兵了。这五领铠甲竟都是通体用百炼精钢制成,实在难得。难怪沈家在不穿用时,珍而重之地将之藏于库房。周澈暗呼侥幸,这铠甲若被围攻他们的那些沈家人穿上,只一人就足以突破周仓和郭强的防线了。
兵器百余件。
和剑比起来,周澈更喜欢环首刀。环首刀和剑的形状差不多,直刃,与剑不同的是只有一面开刃,背脊厚实,适合战场劈杀。他随手抽出一柄环刀,伸直在眼前,侧眼看刀的背脊,很直,拿在手里舞了两下,轻重合适,没有失调之感。他令郭强:“抽你的剑出来!”待郭强将剑拔出,提刀劈下。刀剑相撞,刺耳声响,郭强的短剑被劈出了一个深深的口子。围观诸人齐齐惊叹。
周澈回刀观看,刀刃上毫无发伤。
刀背上刻了一句铭文,写着:“永宁元年造,百炼精钢上应星宿下辟不详,故名,百劈。”
永宁元年是安帝的年号,至今已有五十来年了。他不禁赞道:“难怪如此锋锐,竟是百炼宝刀,真宝刀也!”还刀入鞘,递给郭强,笑道:“宝刀赠英雄。你的剑被我砍断了,这刀,就送给你罢!”
将余下的兵器大致看过,都是“卅炼”以上的宝刀宝剑,矛戟也都是用精钢打造而成的。
清点下来,刨去珠宝、绸缎诸物,只算金银饼,共三千余,再去掉银饼,只算金饼,仍有两千多。一块金饼是一斤,官价折合一万钱,市价折合两万左右。只这两千多金饼就值钱三四千万。饶是以周澈的“见多识广”,亦为之咋舌眼热,叹道:“前汉董仲舒云:‘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沈氏世代豪强,既为冶家,又广占良田,富溢州郡。怪不得后世山西煤老板富得流油啊。”
周澈很想把这些金饼全都搬走,却也知这是不可能的,犹豫再三,决定搬走一半。毕竟吃相不能太难看,一半就是一千斤金饼,折钱两千万。市价,普通的刀剑一柄五六百钱,普通的弓与刀剑价格相似,若全用来买刀剑弓矢,足能武装两万多人了。就算加上铠甲、口粮,也够养一支几千人的部队,且绰绰有余。钱不能拿完,兵器、铠甲可以全部拿走。连金饼带武器铠甲,足足装了三辆辎车。没用他的车,用的全是沈家的车。
装好后,点了一半轻侠出来,只等明天一早,便由徐康、卫伯文带队先把这几辆辎车护送回安成老家去。沈家还养了十几匹良马,也不能放过,挑了五匹最为神骏的,一并先带回去。
这边刚把车装好,那边周仓回来了,赶着三辆车,车里装的是郑促留下的财货。
周澈看了一看,一如沈家的例子,也只要金饼,不过却搬了八成,约有四百八十余个,也值钱六七百万。剩下的就暂留在沈家,等郡府处置。
随周仓齐来的还有五六个女子。
周仓说道:“这是郑促之前买的女乐,他走时没有带走。”问周澈,“该怎么安排她们?”
周澈看这几个女子,皆貌美姿盈,无一不是一等一的美色。他毕竟离开妻子久矣,美色当前,亦不免心动,只是却知,这样的美色绝不是他现在能够享用的,说道:“先关押在这里,等候何太守发落。”
长夜过后,东方发白。
徐康回来了,一回来就找周澈报告:“去沈家私冶的路上,碰上了百十个沈家的铁工。在看到沈耽的首级,知道沈汛已死后,带队的管事很听话,当时就打消了进城的念头。伯文带人押着他们回冶坊了,俺先回来给主公禀告。”
“沈纳呢?”
“和卫伯文在一起。”
周澈心道:“天都亮了,另外一队轻侠还没回来,看来是没有在半路上碰见铁官刑徒。那两处铁官里的管事还算晓事,没有听从沈汛的调令。”既然铁官太平无事,县里的事情也处理完了,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待着。
随后,他带着众人去到前院,先找了一个太守府的小吏,把写的奏记给他,命他立刻送去郡府。接着,瞧了瞧被关在屋中的铁官刑徒和沈汛的妻儿子女,对那些聚在院中的沈家族人、宾客、奴仆说道:“我已给太守写了书记,最多三天就能收到府君的命令。你们不要乱走,就在沈宅里等着,等府君的处置命令下来。你们放心,我说了免你们的罪,必不会出尔反尔。”
沈家的这些人敬畏周澈,唯唯诺诺。
周澈交代周仓,说道:“我等下要去铁官和沈家的私冶看看。铁官离城不近,两个铁官跑一遍,再加上沈家的私冶,怎么说也得一两天。你和小郭两个受了伤,就不要跟我去了。在这期间,这些人就交给你们看管了,我留给你们两队人,我院中的属吏也全都留下协助你,你们再派人去请县丞、尉拨些县卒过来,要把沈宅看好,一人不得进,一人不得出。对沈家的人,不得打骂虐待。”周仓应诺。
一应吩咐完毕,他笑对荀攸说道:“公达,我得赶在何府君的命令下来之前回来,这次去铁官和沈家的私冶就来回一两百里地,天又热,你就不用陪我受这份罪了!……元皓,你也都留下,你们好好休息两天。如何?”
荀攸心道:“顶着烈日,两天跑两百里地,确实受罪。可问题是,既然知道受罪,干嘛还非要去呢?”嘿然一笑,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田丰也无异议。
周澈自带一队侍从轻侠,一行二十来人,问清了去铁官的道路后,出城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