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皇帝陛下。”
她高高举起牛角杯,曳着宽大的裙摆,走到吴乞买面前,微微屈了屈膝。吴乞买目光一寒,身边的侍卫们立刻便刷刷地抽出了弯刀。她浅浅一笑,不害怕,也不气恼,影子在烛光与火光中摇曳着,像极了一株妖冶的罂.粟。
剧毒,却美得令人心惊。
“皇帝陛下。”她的声音似乎低了些,透着几分气恼与不甘,“我将自己献给你,为的是交换出哥哥。如今您非但没有放哥哥走,反倒还设了宫宴,让我充当一只美丽的花瓶,这又是——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愈是表现得不谙世事,吴乞买就愈是愤怒。
她愈是纯良无害,吴乞买就愈是心惊胆寒。
这样一株美丽的罂.粟,能够假死逃脱金人的制.裁,能够让金国皇子一死一废,能够挑.唆宋将拿下燕云十六州,能够制造满城混乱再趁机掳走宋帝宋妃……
她、怎、么、可、能、不、谙、世、事!
更别说今天她还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的守卫,冒着滂沱大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太庙里……
这位帝姬,她,既然能出现在守备森严的太庙,也就意味着,上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守备森严与否,通通都拦不住她。
这样一位帝姬,有可能不谙世事么?有可能纯良无害么!
不将他吴乞买一刀断喉就算好的了!
吴乞买眼中的惊疑之色更甚了,手紧紧地捏着牛角杯,指节喀喀作响,隐约泛白。周围的侍卫们一个个地持着刀,盯着眼前的宋国帝姬,等待皇帝陛下最后的命令。
“为什么要设宫宴?……”吴乞买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哼”了一声,“若是没有这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你又要到哪里去?浣衣局?太庙?金营驻地?哼……柔福帝姬,朕从未敢小觑你的通天之能。四王子的一蹶不振,也是你的手笔罢?”
最后一句,他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嗯,四王子宗弼,金兀术?
现如今,他已经沦落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了?
不应该啊……
赵瑗微微皱眉,心中警惕之意又盛了几分。吴乞买比她想想的要厉害得多,也难对付得多。如果他是一位喜爱美女的帝王,甚至是一位权欲极重的帝王,她都有法子对付他。但眼下看来……似乎,很难。
她浅笑着搁下牛角杯,双手正正地交叠在小腹前,垂首屈膝:“陛下谬赞。”
吴乞买忽然说道:“这不是宋国的礼仪。”
“陛下对我大宋,还真是了如指掌呢。”赵瑗面上的笑容愈发深了,“不错,这并非大宋礼仪,而是千年之前的,大汉宫廷礼。”
——陛下对我大宋,还真是了如指掌呢。
——这是千年之前的,大汉宫廷礼。
吴乞买背上又窜起了一阵恶寒。他愈发觉得,这位帝姬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背后都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但愿是他多想,但愿是他疑心太重……
“陛下既然对大宋这般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我大宋对士大夫,是极为看重的了?”她嗤嗤笑了一下,又袅袅地行了一个大汉宫廷礼,“陛下自饮,柔福告退。”
吴乞买脸色又变了。
他当然知道大宋对士大夫极其看重,重文轻武也到了一种极端变.态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只要牢牢掌控了这些读书人,也就掌控了整个大宋。最妙的是,大宋的士大夫们,一大半都读书读傻了,脑子里除了君子之风王者之道,谦卑有礼温良恭俭让便再无其他……
但这位帝姬……这位据说稍微跺一跺脚,整个宋国便会地.震的柔福帝姬……
她似乎看出来了。
赵瑗执着牛角杯,重新回到了位子上,扮演她的花瓶。金国贵族们已经醉倒了一大片,还有些甚至醉醺醺地要过来给她敬酒。她笑吟吟地用大袖掩了口,将牛角杯中酒饮尽了,忽然皱了皱眉,颇有几分嫌弃地说道:“这酒,比起汴梁佳酿来,倒是差得很呢。”
“哦?”醉醺醺的金国贵族来了兴致,“那汴梁的好酒,是什么样子的?”
“这我可不晓得了。”她抿唇一笑,招手唤来了赵楷,轻柔地说道,“三哥才是工笔翰墨、琴棋书画、美酒美人无一不精的风.流雅士。唔,三哥倒是说说,汴梁的美酒,是怎样的?”
赵楷面上登时生出些许不快来。
赵瑗悄无声息地掐了他一把,面上愈发笑盈盈地:“三哥快说呀。”
赵楷清了清嗓子,说道:“汴梁本地的酒,是不大好的。但各州府的贡酒……”
“三哥一定精通酿酒之法了?”赵瑗忽然打岔,慢慢将话题从“大宋富有四海”转移到了“如何酿造美酒上头”。赵楷一愣,忽然悟了,果然开始大谈特谈美酒的酿造之法,甚至还感慨自己远在金国,酒水低劣,实在是不妙得很、不妙得很……
金国贵族津津有味地听着,还顺手叫来了书记官,将酿酒之法一一记下,预备回去实验。
赵瑗始终维持着和善的微笑,明眸如水,娉娉如画。
在这个古老的年代里,酿酒、蒸酒,是需要粮食的。
愈好的酒,就愈是耗粮。
即便是在大宋,贡酒也是有数的。但这句话可不能对金国贵族们说,最好让他们比赛酿酒,酿出天下最好的酒,甚至将大宋的所有贡酒都压下去才好……
“重昏侯到——”
一个尖尖细细的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赵瑗抬眼朝宫门口望去,果然瞧见她的便宜皇兄赵桓,身穿一件浅黄色的锦袍,负着手,苦着脸,在宋臣的簇拥和金人的“关怀”下,一步步走了进来。
看见赵瑗的一瞬间,赵桓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暗淡无光。他慢腾腾地挪到吴乞买面前,心情沉重地揖了一揖:“……参见陛下。”
吴乞买连眼皮也没抬,嗤嗤冷笑了两声,指着赵瑗说道:“你的好妹妹想用自己换回哥哥。不过依朕看,她想换回去的是赵楷,而不是你。”
赵桓直直朝这边望了过来,眼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哈。”吴乞买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的表情,“朕瞧着,柔福帝姬对赵楷,倒比对你要亲近几分。重昏侯,你去与你的妹妹柔福,好好叙叙旧如何?”
赵桓慢腾腾地道了声谢,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就像是有万水千山那么长。
赵楷已经侧退一步,深深一揖,叫了一声“皇兄”。此处人多口杂,再称“官家”,难保不会在下一刻人头落地,而且是赵桓的人头落地。
赵桓面上看不出喜怒来,慢腾腾地“唔”了一声,又将目光投在了赵瑗身上。
赵瑗亦起身,朝赵桓深深一福:“皇兄。”
“朕相信皇妹一定会来的。”
赵桓说的是汴梁官话,周围的金国贵族大多听不懂。唯二两个能听懂的赵楷、赵瑗,一个装作没听到,另一个表情微僵:“皇兄这是……对柔福很有信心呢。”
“皇妹一定不会抛下朕不管。”赵桓似乎在对她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周围的金国贵族们因为语言不通,已经开始对赵桓推推搡搡。赵桓有些恍神,牵牵嘴角,对赵瑗笑了一下:“朕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与百官同甘共苦了。嬛嬛,剩下的一切,朕都交付予你。你——莫要让朕失望才是。”
赵瑗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叫“剩下的一切都交予你”?他是皇帝!
赵楷同样惊了一惊,随后便是深深的苦笑。懦弱无能、懦弱无能……从赵桓的一贯表现来看,这四个字还真是再恰当不过。如果硬要添上四个字,那应当是:有心无力。
没有谁会乐意去做金国的俘虏,尤其是大宋的天,大宋的皇帝。
但赵桓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去改变这一切。
先前收拢种家,凭的是一种帝王的直觉;重回上京与百官“同甘共苦”,同样是凭借着这种敏锐的直觉;如今对赵瑗说“一切都交予你”……
唉。
这样绵软的官家,也难怪赵构老想着捏上一把了。
可这世上最让人难过的,便是有心无力。
他知道大宋理当重整河山,他知道大宋只能依靠自己,他知道只有大宋国力强盛才能抵御异族铁骑南下……可惜,有心无力。
若是赵桓生在仁宗时期,未必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虽然性子懦弱且无能,但恰恰是这种懦弱无能的性格,才能容忍一大群强势且又能干的相公存在。比如韩琦。比如包拯。
但生在末世,却注定了是一个亡国昏君。
赵瑗静静地望了赵桓许久,忽然笑了。
“皇兄。”她说道,“臣妹自当会谨守本分,竭尽所能,不教皇兄为难的。”
赵桓这种性子,极容易偏听偏信。
可以变成亡国昏君,也可以变成……明理仁义的明君。
只要成为他最最信任、最最倚仗的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