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程的那一日,赵瑗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浩浩荡荡的苍云骑在大漠之中驰骋,卷起漫天尘土飞扬。他们的大将军没有骑马,而是蜷缩在帝姬车辇中,皱眉卷起衣袖,盯着身上的新伤,不发一言。赵瑗抬头望望他,又掀开车帘,望望窗外的大漠,喃喃自语道:“这样,就结束了?”
重骑兵奇袭万里,如同刀锋切豆腐,直直劈开了西辽的心脏。
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时局已经彻底逆转。
“嗯,结束了。”
青年将军侧卧在榻上,一手举着瓷瓶,一手解开银甲,指尖挑起一点冰凉的膏药给自己抹上。膏药是新制成的,据说添了不少烈性的药材,一触碰到伤口,立刻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唇色也渐渐淡褪成苍白。
“哎呀莫慌!”
一旁呆坐的帝姬忽然心急火燎地夺过瓷瓶,在车辇中翻拣许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截小小的纱布,沾了膏药替他慢慢擦拭伤口。女子动作终究要比男子轻柔,膏药薄薄地抹了一层,虽然仍是痛得厉害,却比自己动手要好上许多。青年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拢了拢她鬓边的发,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会避嫌。”
赵瑗动作一滞,眨了眨眼,语速极快地说道:“哎呀我瞧见什么了吗?我可什么都没瞧见……”
青年闷闷地低笑出声,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喟叹一声:“嗯,你什么也没瞧见,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忽然低头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
缱绻的气氛在车辇之中慢慢化开,有些热,也有些奇妙的困窘。
赵瑗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推推他,低声说道:“别闹,伤口化脓了不好。”
他嗯了一声,双臂环抱住她的腰,任由她在自己胸前摸索着,低声说道:“官家已经遣了太子殿下来朔州,说是犒劳三军将士,顺带主持你我的婚礼。”
赵瑗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也压低了声音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他故作不知。
“别糊弄我。”赵瑗闷闷地在他胸前拧了一把,力气恰到好处,足够惩罚他,又不会把他弄疼,“一次犒赏、一次公主大婚,怎能劳动东宫太子大驾?一个王爷就足够了。比方说,我三哥。”
车辇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赵瑗不再多话,细心地挑了瓷瓶中的药膏,在伤口处细心抹开。此时已经接近盛夏,若是伤口处理不好,很容易会留下病根。她细心涂抹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种沂全身一僵,喉结上下滚动,连带着呼吸也有些不稳。
“怎么了?”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青年歪靠在软枕上,薄唇紧抿,面色有些苍白,眼中却涌动着几分莫名的情绪。他抬起手,一遍遍地抚摩着她的眼角,声音愈发低沉起来:“官家的意思是,让太子在朔州,同蒙古人缔结密约。”
赵瑗吓了一跳,连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他……疯了?”
“并不是。”他微微摇了摇头,附在她的耳旁,低声说道,“朔州是苍云骑的驻地,太子在朔州,是最最安全的地方。古往今来,草原上的牧族,哪个没有南下觊觎之心?太子此行一是为了试探,二是为了防备。”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太子把新组成的京营也带了三分之一过来。
赵瑗隐隐松了口气。
要知道百年之后,蒙古便会发展成为一个极厉害的王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尤其容不得蒙古酣睡。不管未来的蒙古人是否会对大宋动手,她都必须亲手把这个祸患掐死在摇篮里。
“还有就是……”
他收拢双臂,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连胸膛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汗滴,顺着呼吸一起一伏,“还有就是,我想要弄些冰块来。”
“冰……块?”这人又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方才、压着我了。”青年闭上眼睛,艰难地说道。
等、等等。
赵瑗眨眨眼,又眨眨眼,瞬间便将瓷瓶丢进种沂怀里,起身退了两步,瞠目结舌。
种沂苦笑两声,沙哑着嗓子说道:“臣、惶恐。”
——他哪里惶恐了啊!
——这人明明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没有啊!
赵瑗咬了咬牙,抓起他的胳膊,按在手腕上,瞬间将他送进空间里,有些局促地说道:“你、你先进去冷静一会儿,若是要出来,就叫我。”
空间中传来了闷闷的应答声。
赵瑗呆呆地在车辇里坐了一会儿,低头看看散乱的纱布和药瓶,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她并非少不经事的幼女。方才他的反应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回想起种沂方才说过的那句话,太子亲临朔州,犒赏三军,顺带为他们主持婚礼,外带与蒙古人缔结契约。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竟然就要成婚了。
细细想来,她大约做不到古代女子的“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相反还时常弄出些稀奇古怪的神迹来,总算不上个传统意义上的贤良女子,但好在……好在她的未婚夫,似乎不大在意这个?
赵瑗脑中乱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辇外踏踏的马蹄声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片刻之后,辇外递过来一封奏报,说是太子车驾已经提前到达了朔州,正在州府大人家中做客,希望西军的速度快些,因为太子殿下有要事在身,实在是等不起。
赵瑗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静静思考片刻,对外头说道:“我同将军商量片刻。”
外头应了声是,随后便没声儿了。车辇继续缓缓前行,一路经受了无数百姓的目光洗礼和叩拜。赵瑗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西军的将士们都说,这是应当的,既然打了胜仗,就要漂漂亮亮地班师回朝,安定民心。
她定了定神,将奏报送到了空间里,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片刻之后,空气突然出现了一些微微的扭曲。种沂一步跨出空间之外,穿衣束甲,扶着她的肩头,对她说道:“我们得先快一步,先回朔州。”
“但你的伤……”
“不妨事。”他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军务紧要,半点延误不得。”
当下两人立刻撤掉一切繁重的车辇,轻骑简从,一路往朔州疾驰而去。至于大队人马,则继续抬着空荡荡的帝姬车辇,慢慢从西北方向回到朔州复命。
种将军认真起来,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两人昼夜不停地赶往朔州,统共只用了五日的时间。赵瑗心疼他,硬把他塞进空间里修养,自己一路策马。太子的信笺一封接一封地从朔州发来,语气有些焦急。渐渐地,连赵瑗也觉得有些不对了,紧赶慢赶地加快了步子,直往朔州而去。
然后,她见到了高高站在城墙之上,翘首以盼的太子殿下。
“姑母总算到了!”
太子殿下瞧见她,一路小跑着从城墙上下来,夺过她手中的马鞭,亲手扶她下马,扯着她一路往府内走去。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孤原本是想着,等收伏东北的贼子之后,就立刻来向姑姑问好,怎料姑姑竟追随种将军去了漠北——”
原来如此,难怪太子来得这么快。
“恰好父皇想要犒赏三军,孤就讨了这个差事。姑母晓得么,在东北的时候,孤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完颜宗弼临死之前,曾经同蒙古人缔结过一道密约——”
原来如此,难怪她上回出金国的时候,就觉得完颜宗弼的表现有些古怪。
“联蒙抗宋!后来孤才知道,不止是金国,连辽国和西夏也曾经同蒙古人缔结过这道密约。父皇急得跟什么似的,大宋唯一一支能用的骑兵,又驻扎在朔州——”太子说到这里,回头望了身后的种沂一眼,才继续说道,“姑母可有什么良策?”
她安静地听太子一口气把话说完,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不少。原来许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只可惜过去她行事太过匆忙,又没有详加查探,这才错漏了许多信息。
不过……蒙古人么……
“姑母。”太子扯扯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道,“孤这回过来,是瞒着西府相公的。”
赵瑗一怔。瞒着枢密院?为什么?
“父皇又给种将军擢了两级,东西两府已经弹压不住啦。父皇的意思是,希望姑姑能够趁此机会,将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也好过他在汴梁担惊受怕。”
——赵桓担惊受怕?
——他该不会又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了罢?
“这些年的春闱、秋闱,再加上恩科,父皇已经拔擢了足够的人手,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姑母晓得,前朝留下来的人,总没有自己的人用得顺手。父皇还说——”
太子回头望着种沂,眼中渐渐沉淀出一抹奇异的光彩。
“将所有武将品级都往上提三品,废除面上刺字的陈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