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很头疼。
先祖宗庙远离皇城,消息闭塞,这几天汴梁城里风风雨雨,根本就传不到这里来。她被人送进来时,种沂甚至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指指身边的蒲团:“来。”
她磨磨蹭蹭地来到种沂身边跪好,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同他细说这件事情。
“公主今日怎么来了太庙?”种沂笑着问她。他只当她又生起了什么顽皮的心思,听说自己在太庙里闭门思过,便吵着闹着求官家将自己送过来。
赵瑗眨眨眼,反问道:“你呢?”皇家宗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大抵是官家以为,这里比大理寺要清静,所以就将我遣了过来。再说——”他侧头望了不远处的岳飞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笑道,“再说,过几日你我便要完婚,也用不着太过避嫌。至于岳将军,他是官家谴来‘看管’我的。”
——再说,过几日你我便要完婚。
赵瑗痛苦地揉揉眉心,只觉得事情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外间忽然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似乎又有谁被送了过来。洒扫的宫娥啪嗒一声掉了扫帚,颤抖地叫了一声“官家”,随后便听见一声不甚耐烦的斥责:“是太上皇。”
脚步声径自传进了太庙里,一双金纹暗底的靴子慢慢挪到了两人跟前。赵瑗抬起头,果然瞧见了赵桓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身旁的侯爷已经皱起了眉,目光锐利如刀,在两人中间扫来扫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太上皇。
唯有新君上位,官家才会被尊称为太上皇。
可官家明明正当盛年,恰是大有一番作为的好时机,怎么会……怎么会……
“嬛嬛辛苦了。”赵桓和蔼地说道,“等此间事了,朕定当为嬛嬛恢复声名,连同你与种侯的婚约一起。不过这几日,还是要委屈嬛嬛。”
他说着说着,眼中忽然透出几点笑意来:“连朕也未曾想到,赵谌的呼声居然会这么高。其间固然有朕这个亡国之君的过错,但……嬛嬛,你做得很好。你们都做得很好。”
赵瑗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偏头看了种沂一眼,恰好种沂也回过头来看她。目光两相交撞,又都默默地转了回去,一齐盯着赵桓的靴子发呆。
“太庙冰凉,嬛嬛是女子,体态娇柔,未免住不惯。今夜你便到大理寺去。朕已经安置好了,须得让你走个过场,否则无法同天下人交代。嬛嬛,朕向你保证,今夜过后,你必定会毫发无伤。”
赵瑗伏下.身去,说了声是。
“来人,送公主——”
“太上皇。”种沂忽然打断了赵桓的话,生平头一次阻拦了官家的旨意,“臣有些话,想要单独对公主说。”
赵桓笑笑:“朕也想着你有许多话要同她说。”
种沂微抿了唇,沉默不语。
“这样罢,种侯将公主押往大理寺,此间宗庙,谁都不要呆了。”赵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言辞之中,意有所指,“到头来,果然是谁都逃脱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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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押送,不过是种沂抱着她上了马,两人慢慢地朝汴梁城走去。
所谓过场,也不过是让她在大理寺睡上一晚。
赵瑗乖巧地窝在身后男子怀中,任由他牵引着缰绳,刻意放慢回程的速度。没过多久,耳边便传来了男子饱含怒意的声音:“公主不打算向微臣解释些什么?”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微微颤抖:“你想听什么?”
“我——”男子气结,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官家果然禅位了?”
“是。”
“你做的?”
“是。”
“太子年幼,怎能——”
“太子声望更高,皇兄想要扶他走上一程,然后彻底丢开政事。他觉得累了。”
男子噎了一下,随后又咬牙问道:“你解除了与我的婚约?”
“……是。”
环抱在腰间的双臂骤然收拢,身后男子的呼吸也倏然剧烈起来。镇守三关的将军必然不是蠢人,立刻就猜到她为了不牵连到他,不惜撕毁婚约,而后独自一人做完了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皇兄被许多人束缚了手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赵瑗静静地偎在身后男子怀里,有些出神地望着星空,喃喃自语,“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军士乃是国之重器,轻易怠慢不得,但吃进文官们肚子里的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出来的。”
切身的利益冲突,从来都是最大的阻力。
“正好太子在文人武将当中都有声望,又没有皇兄‘靖康之耻’的包袱,做起事情来,总比皇兄亲自动手要方便一些。不错,太子确实生嫩,就算有太傅幕僚帮衬着,也比不上皇兄亲临。可皇兄退位之后,依旧住在福宁宫中,帮衬新君。”
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沉稳了些,环抱在腰间的手臂也渐渐松开了一些。
“我不过是担当了个逼宫的恶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部下都被我好生安置在汴梁城外,半点腥膻也不沾。唔——”她感觉到他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半点、腥膻、也不沾?”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手上的劲道愈发大了,“你就这么想同我撇得干干净净?”
“这是最好的结果。”她吃痛,一点点试图掰开他的手,却发现没有半点用处。他常年习武,力气极大,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那双手臂从腰间挣脱下来。
她挣扎几下,低低说道:“痛。”
那双手臂骤然一松,随后拧过她的下巴,强迫她同他对视。她这才发现,种沂面色有些苍白,深邃漆黑的眼眸里风暴攒聚,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绞得半点也不剩。
她垂下头,苦笑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这种事情,你沾之即死。反倒是我,还有几分活路。大不了我也像太平公主那样,被史官狠狠地戳上一笔。”
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却在死死地盯着她看,眼中渐渐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悲伤。
功至封侯,烈火烹油。
只能每一步战战兢兢,半点也不能行差踏错。
“皇兄是个重情的人,我也还欠着阿谌一个锦绣盛世。这件事情,多半会糊弄糊弄抹过去,最大的难题是——”
最大的难题反倒是,留在她空间里的那一百来号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就算新君不打算给他们腾位置,她养着那一百来号人,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