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雨,以寄哀思)
风在殿外变得狂暴起来,怪啸着肆虐,像要把皇宫吹到空中去,撕成粉碎。
殿门被风猛烈地推开,寒流从诸人身上卷过,把桌案上的奏章扬得有如雪片般飞洒,小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向前关门。
石方真的脸色铁青,双眼中的怒火都快要燃烧起来,韦义深伴君日久,知道石方真即将怒极伤人。看着殿中小太监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韦义深轻咳一声,开口道:“万岁,元天教有如隐疾,现在暴露出来,正是去除良机;至于西域入侵,只不过为抢掠,食饱之后必然回归,而且有朱都督在,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倒是龙卫变质,万岁要加以注意。”
韦义深不愧是老相,摸准了天子的脉门,一席话说得石方真频频点头,脸上怒意稍减,喝退趴伏在地的小太监,道:“韦相不妨细细讲来。”
“此三事皆由元天教而起”,韦义深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胡须,侃侃谈道:“臣的意思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攘外安内。”
“喔。”石方真被勾起兴致,目光炯炯地望着韦义深。
“元天教祸起四十多年前,遗祸至今,是因为其宣扬‘均分田地,富庶皆同’在愚民中影响颇大。先帝晚年土地兼并厉害,造成江南一带耕者失地严重,才让元天教得以死灰复燃。”
石方真重重地一拍桌子,插言道:“丞相说的甚是,所以朕才决意清仗田亩,消除隐患,可恨朝中居然还有大臣顾及私利,暗中阻挠,着实可恨。”
韦义深见石方真把矛头对准朝中大臣,连忙笑道:“万岁圣明,如今清仗一事进展顺利,余尚书刚才曾说国库日丰,足见万岁您高瞻远瞩,思虑深广,非臣下等所能及。”
六部尚书纷纷附和,石方真被众人哄得开怀大笑。殿中的太监们暗暗松了口气,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韦相,看来今日之劫算是逃过去了。
韦义深眼睛微眯,心中暗自得意,表面上波澜不惊地继续道:“万岁重清田亩,江南百姓感恩戴德深沐皇恩,自然不会跟着元天教匪做乱,此乃釜底抽薪的上策。不过,当年元天教借道教之名传道江南,在民间有一定的影响,如今洪信大师在江南传教,信众日增,万岁不妨下道旨意敕封洪信大师为护国禅师,令其在江南广为布信,消除元天教遗毒;其三则令当地官府与龙卫加强巡查,令元天教徒无藏身之处,再下旨宽恕向官府投诚的普通信众。老臣想三管其下,元天教必然没有立足之地。”
“国内安宁平稳,百姓一心对外,外敌弹指可破。西域盗寇志在掳掠,只要受阻自然会退回,万岁要下旨安北都护府、安南都护府提高警戒,防止北漠、苗疆趁乱打劫即可。假以时日,大郑必然反守为攻,万岁必当率军开疆拓土成就千秋霸业。”韦义深知道天子喜欢听什么,随口加上几句石方真喜欢听的话。
果然,石方真畅声大笑道:“好一个攘外安内之策,韦相乃老成谋国之言,朕受教了。”
六部尚书也纷纷称赞,韦义深的三策确实是治国良策,眼前看似紧急的情况经过韦义深一分析,众人的心安稳了许多。
兵部尚书丁大为起身禀道:“西北告急,钱粮军械,是否增兵等诸多事项还请万岁示下。”
石方真想了想道:“西北之事你去请教朱太尉,迅速与户部、工部拿出个章程来,奏报我知。严松云殉国,着兵部优抚。另着毅勇伯杨祥亮率所部两万人马前往西北增援朱质朴,即刻动身。”
众人心头一动,朱质朴返京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要不是西域入侵年后便有可能交接。安西大都护的位置空了出来,许多有望接任的将官蠢蠢欲动地走门路,听说连申国公王克复也动了心,丁大为几次试探天子的口风,都没有结果。这道旨意传下,众人心知肚明,杨祥亮将是接任之人。
龙卫是悬在文武百官头上的一把利剑,此次龙卫出错,天子不满之意看在众人眼中,如此良机谁也不想错过。
众人以目示意韦义深,韦义深说完“攘外安内”之策后,便双目低垂,有如打座问心,丝毫不看众人的眼光。
几人心中暗骂老狐狸,六部之中又有吏部为尊,潘临风只得硬着头皮挺身而出,道:“万岁,此次并州事发,暴露出龙卫诸多漏洞,还望万岁对龙卫严加管束,慎为使用。”
卢家林接口道:“龙卫成立四十多年来确实为我朝立下无数功劳,但龙卫逐渐蜕化变质,依仗天子的信任欺上瞒下,构陷官员,敲诈钱财,飞扬拔扈之事屡屡发生,臣请裁撤龙卫,归权于三法司,以正朝纲。”
“臣等附议。”其他众人纷纷附议。
石方真的脸色阴沉下来,六部尚书对龙卫的意见可以说基本上代表了整个朝堂对龙卫的看法,龙卫遭百官忌恨他很清楚,龙卫的存在代表了皇权的至高无上,所以石方真虽然对龙卫有诸多不满,却从未想过要裁撤掉龙卫。
对于他来说,宝剑锈了,重新扔回炉中铸炼一下便是,将铁锈除去,依旧是称手合用之物。
然而,身为天子又不能不照顾群臣的情绪,士大夫是国之基石,所以石方真把求助的目光望向韦义深。韦义深同样对龙卫深恶痛绝,但他却深深知道天子的性格宁折不弯,今日众尚书借机发难,其实并无效果,甚至可能事得其反。
清咳一声,韦义深道:“万岁,老臣对龙卫也有几句肺腑之言。”
石方真一皱眉,韦义深也要逼迫朕裁撤龙卫吗?
“老臣以为,对待龙卫功过不能相抵,功则赏,过则罚。”韦义深的话一出口,石方真的眉头舒展开来,几位尚书心中一沉,静听韦相下文。
“龙卫设立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捉拿元天教匪,而经过四十余年变迁,龙卫的职权早已分化变大,所涉之面甚广,因而,捉拿元天教匪的本义反而弱化,方有今日并州元天教匪聚众造反之事发生。”
六部尚书暗挑大拇指,为什么说姜还是老的辣,看人家韦相,丝毫没有说龙卫的坏话,只是一句职权扩大,本末倒置之意立现,而且用并州之事为龙卫作了个注角,暗中挑中天子对龙卫的不满。
不等石方真细思,韦义深又道:“龙卫以清剿元天教为首责,其中居然出现元天教匪,此事着实让人震惊,其危害之大毛悚。不说内部奸细为元天教匪通风报信,只说此次刺杀安西大都护朱质朴,如无江大人舍身相救,万岁便失一臂膀。容老臣放肆猜测,如果龙卫中有匪徒意图刺驾,岂不防不胜防。”
石方真被韦义深的话说得不寒而栗,不错,龙卫有时会宿守宫庭,如果这其中有元天教匪潜伏,朕岂不危险了。石方真坐不住了,站起身冲身侧的刘维国道:“你去给宁王传旨,让他清查龙卫,务必将每个龙卫的出身来历查个清楚,绝不许有半分疏漏。”
刘维国领旨出殿,石方真思忖片刻道:“赈灾之事既已完成,命段次宗回京,江安义受伤严重不宜移动,让他养好伤之后再回京,朕要重重地赏赐他。龙卫之事先放在一边,朕思虑后会有旨意。诸位爱卿,散朝吧。”
众人起身叩拜离开。出了殿门,礼部尚书郭从史笑眯眯地冲余知节拱手道:“余大人,令徒江大人立下大功,此次回京必然受到重用。余大人一徒一婿皆为朝庭栋梁,将来必定成为余大人的臂膀。”
郭从史话中有话,余知节笑道:“安义是郭大人的手下,他的功劳少不了郭大人栽培之恩,安义常跟我提起郭大人对他的提点之恩。”
两人相对“哈哈”,卢家林冷哼一声,大步迈放风雪之中。
大殿内一片安静,石方真若有所思,半晌出声问道:“冯忠,朕命你掌管龙卫信件往来,亦有监管龙卫之意,怎么从未见你提及龙卫的是非?”
冯忠吓得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有负万岁所托,龙卫是宁王爷所管,奴才就是八个胆子也不敢对宁王爷说三道四。”
石方真恼怒地喝道:“是朕大还是宁王大,你收了宁王多少好处,让你报喜不报忧?”
冯忠连连叩头道:“老奴对万岁的忠心可昭日月,您要是不信,奴才这就挖出心来让万岁您看看。”
说罢,冯忠作势要解衣挖心。要说信任,宫中四大太监排在首位,石方真不可能真让冯忠挖心,笑骂道:“血糊糊的,朕可不想看,滚起来罢。”
冯忠暗抹冷汗,站起身来,心中犹自后怕,看来宁王送的钱还是少拿点为妙。
石方真用手轻敲着桌面,问道:“冯忠,龙卫如今遭百官忌恨,本身又漏洞百出,你可有什么办法?”
“奴才不敢妄议朝政。”冯忠低着头,石方真看不到他的两只眼中闪着晶光。
“狗奴才,朕知道你有几分急智,让你说便说。”
冯忠抬起头,一副恭顺的笑脸,尖声细语道:“万岁,龙卫是您手中的利刃,您可千万不能听信那些大臣的言语自废爪牙。”
看到天子下意识地点头,冯忠继续道:“天子治国用大臣,那用何治大臣呢?一味仁德群臣便无敬畏之心,甚至和天子对抗,这时天子便要用爪牙治之。”
紫辰殿中冯忠轻言细语,无形的寒流在大殿中涌动,风雪更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