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坊的住处是江安义做礼部员外郎时购下,冬儿和彤儿曾在这里争风吃醋过,如今两女都嫁给了他,总算是功德圆满。
归家的感觉总是迫切的,走进依旧熟悉的街巷,马蹄情不自禁地急促起来,远远能看到自家门前悬挂的红灯笼。大概是听到马蹄声,从门内迎出数人,江安义跳下马,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年青人身上。
“志昌,你是志昌?”江安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眼前的年青人比他高出近寸,尚显稚嫩的脸有几分范师本的模样,当初的半大小子已经成人了。
“志昌见过师傅。”年轻人躬身问好。真是范志昌,江安义双手扶起他,上下打量,连声慨叹道:“一别三年,为师都快认不出你了,长得比我还要高。”
伸手拍拍范志昌的肩膀,江安义笑道:“不错,挺结实的,不是弱不经风的样子。”
范志昌鼓了鼓手臂,笑道:“师傅当年教石头哥练武,我也在旁边学了几招,五步拳我可是每天晨起练习,从未间断过,寻常壮汉可不是我的对手。”
江安义调侃道:“石头可是成了家,马上要做父亲了。志昌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趁为师在京城,替你上门提亲去。”
一句话说的范志昌满脸通红,不敢吭声。旁边的仆人纷纷上前见礼,江安义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笑着寒喧了几句,众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宅。
宅子分前院后院,各有二十多间房屋,前宅清扫干净,屋中的被褥用具更换一新,江安义住进原来的住处,留下冬儿和彤儿曾经的住处,其他的房屋让朴天豪和六名亲卫自选。
范师本夫妇赶到前院,免不了又是一阵寒喧,范乔氏笑道:“安义,你一家人走后我把仆佣遣散了些,人手可能不够,你先委屈住两天,我明日便向牙商买些来。”
范师本回到家与妻儿见面,范乔氏得知丈夫此次回京不再离开自是欢喜,说起儿子志昌今年参试,也不知能不能取中。范师本一别三年对妻儿甚是愧疚,看过儿子的诗赋策论后连连点头,赞道:“昌儿的才学比起当年为父要强上不少,今科及第应该不难。”
范乔氏既是骄傲又是担心,道:“会试这种事如何说的清,昌儿就算有才学也不见得能取中。今年是建武元年,来参试的士子超过万人,听说不少人背景深厚,听说京中有人卖什么‘考官录’,你是不是想办法也走动走动。”
范师本笑道:“昌儿的爷爷还是有名的大儒,三个师傅一个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一个是探花郎,另一个是泽昌书院的山长,就算他老子我差点,也是个进士,他要是不能及第,岂不是说主考官瞎了眼。”
“话虽如此,但昌儿毕竟年少才十八岁,我听昌儿说邓司业劝他等下科再试,到时说不定能取中前三,可是昌儿心急非要应试,说安义也是十八岁中的状元,他就算不如师傅至少也能取中。唉,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爷你正好回来,昌儿的事就要你多多费心了。”范乔氏道。
范师本默然,儿子应试这件事真不能大意,不过他想起江安义在化州济民书院对士子们讲过应试之策,事后有士子根据回忆编撰成册,被读书人视为珍宝,等闲不给抄录,更有人花大价钱收集不同人的所录,力求能够得出一个最全的版本。
这本谈话录在化州十分盛行,范师本无意中从县学的一个学生手中看到,对江安义所说的东西叹为观止,作为过来人对这本谈话录理解更深,那本谈话录里江安义对及第文章的分析透彻,单纯从揣摩应试来讲范炎中也不见得如他。
当然,范思本不知道《历科持运集》的存在,以为江安义天赋异禀,难怪十八岁就能高中状元,江师弟既然有这种本事,当然首先要教教志昌,何况志昌还是他的弟子。
所以一见江安义,范师本毫不客气地道:“昌儿马上便要参加会试,你这个做师傅的这几日好好教教他,昌儿如果不能及第,丢脸的可是你这个做师傅的,到时候别怪我爹拄着拐仗来找你。”
今天是三月二十九日,离会试不过十天,范思本想到江安义在永昌的时间肯定忙碌,索性对范志昌道:“志昌,一寸光阴一寸金,你江师时间宝贵,你现在就去把平日所做的诗赋文章给你师傅看看,让他指点指点。明天你师傅出门办事,你便在家中揣摩,然后晚上把你所悟所得告诉你师傅,让他继续指教。”
站起身,范师本正色地对江安义道:“安义,我知道你忙,不过再忙也得抽时间教教志昌,愚兄先行谢过了。”
说着一躬到地,江安义还能说什么,范师兄舍了京中舒适、离开妻儿到化州帮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尽力帮忙。扶起范师本,江安义道:“范兄放心,安义定当竭尽心力,不敢耽误志昌。”
这句话江安义说的有底气,毕竟那本《历科持运集》耗费了张宏充数十年心血,江安义及第后又有两届会试,江安义让田守楼将三甲的文章都抄录给了他,结合《历科持运集》的分析方法,他对科举的风向还是有把握的。
看过范志昌的文章,江安义开始指点弟子,范志昌功底扎实,又极聪慧,有些决窍一点就透,理解得比旁边的范师本还要快,让江安义想起当年范老爷子教自己的情形,大概这就是薪传吧,看着风华正茂的范志昌,江安义的手指在唇上的短须抹过,自己快老了。
第二天起床,窗外阳光明媚,今天是三月三十日,休沐日,江安义要去拜见余师。余知节昨日在紫辰殿已经知道江安义进京的消息,原以为他昨天就会来,没想到被太子留住,今日一早,余知节就坐在等他的得意弟子上门。
辰末,江安义在余庆欢、余庆乐两兄弟的陪同下走进“有节斋”,虽然换了居处,有节斋的匾额和那副对联却没换,余知节把它们挪到了新居。余庆欢在丰乐十四年中举,参加会试落榜。余知节知道自家儿子的水平,想要及第十分难,有意替他谋个职司度日。
天子石方真得知后,着吏部在司农寺给余庆欢任了个导官署令(正八品下)的职务,掌供御导择米麦之事。按说举人居官多半从九品任起,像李世成在光禄寺任的是正九品下的掌醢丞,比导官署令差了四阶,这是天子赏赐余知节尽力打理户部的功劳。
李世成得知后很眼红,很写了几封信向远在化州的妹夫江安义诉苦,言下之意让江安义替他说说话,争取能早日能丞转令。对于自己这个大舅子,江安义已是无语,习惯性只当没看到他的书信。
至于余庆乐,打理着香水铺,香水供不应求,作为香水铺的明面老板,余庆乐炙手可热,在京城算得上交游广阔。余庆乐两年前与张玉珠生下一女,江安义把他的年薪提到五千两,这份薪水让不少人眼红。
余知节知道江安义有钱没有拒绝,只是张玉珠管得紧,每月仅给余庆乐五两银子的零花,其他钱都被搜走。可是余庆乐不愁银子,香水紧销,有人求上门来请他帮忙,都是有钱人,随手二十两好处费就到手了,一个月下来两三百两外块足够他花天酒地。美好的生活来源于江安义,所以他得知江安义今天要来,特意留在家中等待。
有节斋,江安义跪倒大礼拜见余知节,余知节受了江安义三拜,示意余庆欢扶起这位得意的弟子。三年不见,余知节老了许多,须发斑白,江安义伤感地叹道:“三年不见,余师苍老了许多,我寄来的虫草与乌鸡炖服,可以滋补养生,余师要经常食用才是。”
余知节也打理着江安义,笑道:“安义蓄起了短须看上去稳重了不少,有点封疆大吏的威仪。你拿来的虫草我吃了,志诚也从黔州寄了些野山参给我,我服用后效果不错。”
伸手一捊胡须,余知节叹道:“老这白发白须是岁月不饶人,夫今年已经五十九了。”
江安义悚然而惊,从初遇余知节,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当年那个容光焕发的余师已经老了。
看到江安义面现戚容,余知节笑道:“安义,我这有节斋前的对联是你所提,你我师徒因此联结缘,老夫一向喜竹,对这副联子爱之甚深。‘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老夫自问此生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百姓,夫复何憾。”
三个无愧说得江安义心中一热,拱手道:“余师教训的是。”
“这两年朝中可能会有大的变化”,余知节缓缓地道:“陈相年岁渐大,再有段时日可能会致仕,现在政事堂的政务多半是孔相在承担,马遂真可能会拜相。”
江安义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远在化州朝中的消息主要靠田守楼传递,但田守楼的官阶太低,高层的信息不容易得到,得到的多是些流言,而余师口中说出的则不同,身为户部尚书他的话真实性极高。江安义首先来探望余师,一来余知节是他的恩师,助他成就的贵人,旧恩不可忘;二来就是想从余师口中得到些朝堂巅峰的信息,能事先应变,别看只是几句话,千金也买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