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除了汴梁开封府作为首都以外,还有另外三京,分别是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西京河南府。
三地便是后世河北大名县,河南商丘市,河南洛阳市。
作为陪都,大名府、应天府以及河南府享有比其它州更大的权力,比如各路转运使、邢狱使、常平使(经略使不常设),基本都在这些地方。
应天府南连淮、浙,东接青、徐,西通汴梁,交通往来贸易极为发达,也催生出了比其余城市更繁荣的商贸。
但伴随着商贸,同样也有压迫。
应天府设置地方商税院,于宁陵、应天府、谷熟三处汴河沿路点社卡,拦截来往船只,收取高额税务,光从应天府就得交六个点上去。
而且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各税丁场务都要打点,林林总总下来,经过层层盘剥,基本上出了淮南,回到浙江的时候,一路上的税务怕是能达到二十多个点,剥削相当严重。
田昌对沿途税务大倒苦水。
他们这些顶级大商人还好,一次性多带点货物,甚至在货物里偶尔藏点走私品,再上下打点一番,薄利多销,也能赚不少钱。
可那些中小商人就遭殃,他们一没关系,二没大资本。五百贯的货物,算上沿途打点,就有一百多贯花出去。
而且除了至少两成以上的大税以外,那种过路费、过桥费、靠岸费、船只大小费一类的小税也不少。
这样再算上租船、雇人的成本,有的时候你五百贯的东西,到了目的地,必须涨到一千贯才能勉强保个本。
如此一来最终坑害的还是终端消费者,也难怪浙江茶场二三十文收来的茶叶,到汴梁要涨两三倍。
除了税务剥削严重以外,应天府的经商环境也不是很好。
跟汴梁一样,结社之风导致黑恶势力横行。商人们除了要打点官面上的人情以外,去应天府做生意,少不得还要被黑恶势力给掠夺。
另外就是贪官污吏确实很多,主要盘踞于漕运各渡口,索要贿赂,不过这些人还真办事,只要你给钱,他们也不是不能少要你们的税银,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互惠互利。
船只缓缓漂泊在运河上,前方的商队船只已经驶离了宁陵运河港口,向着应天府而去。
田昌一路上都在讲沿途税务问题,赵骏只是听,没吭声。
到最后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意犹未尽道:“知院,这就是我了解到的漕运沿途一切赋税,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接近三成。”
“嗯。”
赵骏微微点头道:“这税确实是重了些。”
“谁说不是呢?”
田昌又道:“如此种种,以至于很多人由小路或支流港汊绕过,或援例借路,从税卡少的地方通过,以此避税。”
“哦。”
赵骏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田昌纳闷,可是见赵骏不动声色,他也就只好没有说话。
等离应天府还有约五六里路程,远远的已经能见到应天府城池西北面的大量村寨、农田的时候,赵骏问田昌道:“东家,我打算去城外看看,伱还要跟着去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田昌有事的话,那可以派人再把他送回自己的商船上,反正商船行得慢,就在前面。
田昌有些话憋在心里,忍不住说道:“知院,小老儿有一问。”
“你说。”
“知院想听漕运税务,也想听贪官污吏的事,小老儿说了出来,沿途盘剥如此严重,知院难道不愤恨吗?”
他这话其实不像个谨慎的商人问出来的事,换以前田昌肯定也不敢问。
但他心里还藏着另外一件事,就必须咬牙问一问了。
赵骏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愤恨确实会愤恨,但有些事情,暂时不能动。”
“为何?”
田昌问道。
“因为盘剥如此严苛,不是地方官吏在赚大钱,而是朝廷在赚大钱。”
赵骏解释道:“地方下级官吏薪资不高,甚至很多吏员都没有薪资,要想拿钱就得上下其手,他们就只能巧立名目,搜刮税收。而转运使、商税院会把他们大部分收上来的税拿走交给朝廷,下级官吏截取少部分,形成了这样的关系。”
田昌皱起眉头思索。
他是个商人,其实没办法站到国家层面去思考问题,只能站在受害者角度去看,觉得官府这样层层盘剥,让他们苦不堪言。
但问题是赵骏站在了国家层面看待问题,就知道层层盘剥的原因不仅仅只是地方官府,还有上面政令的问题。
宋代商税非常严格,各个道路、关卡都有交税场务,对于那些逃税漏税的商人也有很高的惩罚。
除此之外,税丁以及商税院的官员们也乐忠于找各种由头收税。
不是因为这些税收到自己口袋里,而是这些税上交之后,朝廷会根据一定比例将钱发放下来。
也就是说,商税院的税务官员和税丁是没有工资的,他们的收入取决于你今年收了多少税。如果税多的话,工资就高,税少的话,工资就低。
《宋史》中记载:“商税所三司皆用文臣,无定额俸,每官领银三百两。”
所以总结来说。
税务盘剥如此严重,还是上面的政策问题。这就不是打击几个贪官就能解决,而是需要国家层面的税务法改革才行。
赵骏其实一直知道这事,他这次下基层,一是先看看淮南的情况,看看淮南旱灾里面有没有内情。
二是去考察地方农业情况,了解目前大宋基层农民负担有多重。
三来就是亲自看看商税情况,看能否寻求变革。
至于惩治贪官污吏之类,看到了就顺手办了,并不是主要解决的问题。
田昌说的问题是严重,但需要他深入了解,慢慢改变这弊端。
“其实说明白点,就是朝廷需要收那么高的税,需要通过压迫百姓和商人来维持国家。”
赵骏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需要通过朝廷的政令改变收税方式才行。可要想改变收税方式,至少现在做不到,因为朝廷还要钱维持庞大的军队以应付边境。”
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了。
田昌此时才明白原因,倒是也没有失望,只是苦笑道:“原来如此,那小老儿倒是明白了。”
赵骏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国家要维持稳定。”
田昌微微点头。
此刻船只在距离应天府五六里处拐弯,缓缓驶向了一条支流,接着在支流一个渔船小码头渡口停下。
结果才刚停船,旁边河岸的低坡下就冲出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税丁,冲着他们嚷嚷道:“又来了一群避税的,众弟兄都出来,把他们围起来。”
赵骏皱起眉头。
想来为了防止有人从小道带货物入应天府贩卖,商税所的人就在周围河流、小路,派了大量税丁埋伏,难怪宋朝能收到商税呢。
但这税收的也太频繁了,刚刚在宁陵才叫过,现在又要交,兽走留皮,雁过拔毛都不过如此啊。
怕是村里的狗路过都得交两文钱税才能走。
赵骏挥挥手。
江大郎就上去交涉了一番。
还是那套说辞。
说是去淮南换岗的禁军士卒,有朝廷的批文以及腰牌应付。
只是虽然是禁军,却免不了依旧要交税。
又是两贯钱花出去了。
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停船,被税丁们指挥着依旧是勒令他们停在应天府码头。
不得已最后他们还是被要求回到了应天府。
到应天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这比原定的五点钟晚了一个多小时,天色还没有暗,城外码头闹市人已经少了许多。
大量南来北往的船只停在了应天府城外的码头处,这些都是过路的,如果是进城做买卖的商船,则会顺着漕运运河进入城内,停在城内码头。
赵骏他们并不入城,如果中间没有两次被税丁拦截交税,没有田昌的船队阻拦的话,恐怕他两个多小时前就已经出现在应天府外围的村庄,去下基层考察了。
主要也是京畿路以及周边的情况赵骏其实知道,当初他就多次出城调研城外的农田,并且在执掌皇城司后,皇城司在京畿路开始扩张,权限遍布整个京畿路,调查报告已经交到了他的桌上。
而应天府的情况他也稍微了解一些,不过还是要实际看看再说。
只是今天天色已晚,显然不是时候。
赵骏就问田昌道:“田东家,今日天色晚了,我们打算就在船上渡过一夜,明天还要留在应天府,也不知道具体待几日,你要是有事的话,可以先离开。”
田昌忙道:“小老儿愿意跟随在知院左右,本来恰好来应天府也是有些生意要做,不过我有儿子在船上,让他去做就好。”
赵骏想了想,猜到田昌可能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就说道:“那行,你今日就跟我住在船上即可。”
说着他看向前方,远处田家的商船,有点纳闷道:“田东家,我有些疑惑。”
“是。”
田昌应了一声。
赵骏问道:“我也了解过这大型商船,能载重十多万斤,去汴梁的茶叶也就只能载十二万斤,需要那么多船吗?”
田昌就笑了起来说道:“知院有所不知,这载去汴梁的船只能十二万斤,但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比如应天府,同样可以载十万斤。另外除了茶叶以外,还要载粮食去汴梁,从南方收的粮食价格低些,再从汴梁雇人入中,便能拿到茶引。”
“原来如此。”
赵骏这才知道为什么田家居然有这么多大船,看来人家生意做得的确大。
田昌又道:“除了这茶叶、粮食以外,还有就是铜钱了,其实我们每趟获利都不多,也就几万贯,一年下来获利不超过十五万贯。但南来北往做生意,必须要准备大量的铜钱,前面那船上就有九万贯钱,重达五十多万斤。”
“好吧。”
赵骏苦笑道:“看来南方尽早开交子务也能够方便你们了。”
田昌陪着苦笑。
别看田家做生意那么大,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本身宋朝漕运虽然发达,可在没有交子、银票的时代,你想做大宗商品交易,就必须出门带那么多钱和东西,十万贯钱,相当于六十四万斤,320吨重,至少得用四艘大漕船运输。
然后一趟商品价值能达到三十万贯的话,沿途过路费都得交个五六万贯。再扣去各种成本,他们真就是没多少赚头。
所以宋朝商贸属于是边繁荣边衰落,完全是朝廷在将百姓、中小地主以及商人往死里压榨,才能每年都有那么高的税收。不然南宋也不至于靠半壁江山,收到一亿多贯税,比明朝那每年两千万两左右的税高了何止五倍?
赵骏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就没多说什么。这些东西至少现在他没什么办法,要想办法改变大宋这种畸形的财政,,还是要等老范那边解决了西夏和辽国的入侵,才能慢慢改革,而不是急于一时。
船只停靠在岸边,很快一夜过去,翌日清晨,赵骏他们下了船只,也没有进应天府,而是前往应天府外围的农村,去看看那里的田地情况。
他们走了一天,去了很多村子,跟汴梁的情况差不多,自耕农有,但和地主的数量已经是一半对一半。
也就是某个村子,或者干脆周围几个村子加起来,数千亩田,都被一个地主或者两三个地主占有。然后就是有一定富农阶级,再下面就是约一半的自耕农。
这对于农业来说,显然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赵骏视察发现,很多地主都有大量的佃户、长工和短工,找人打听才知道,近在咫尺的淮南东路大前年旱灾,从前两年开始,就有很多人逃荒过来。
有的想去汴梁,有的留在了应天府,但手工制造业毕竟容纳有限,还有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就只能给地主干活。
黑心地主有,善心地主同样有,这种事情能瞒住高高在上的皇帝,瞒住那些尸位素餐的百官,却瞒不过那些百姓,走到农田里,乡野间,找人问问便一清二楚。
哪怕很多农民不敢惹事,什么话都不敢说,可也有敢说的,反正也就是几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又能怎么样?
赵骏没说什么,只是记录在案。
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他不可能马上暴露身份去惩戒地主,写了劄子送回汴梁,让吕夷简他们去处理就行,他还要隐瞒身份去别地继续调研基层情况。
就这样一连四五天,赵骏都在应天府周围农村、县城溜达,京东西路转运使以及应天府尹根本不知道自己地头上来了位大爹。
直到第六日,赵骏对应天府周围调研得差不多,清晨时分准备离去,上到了船,忽然扭过头对田昌问道:“田东家,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后鞍前马后,连生意都不做了,怕不止是为了巴结我吧。”
田昌先是一愣,随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猛地跪在地上,对赵骏说道:“还请知院为我张贤弟做主,亳州知州郭承佑,为夺张家祖传之物,设计将张家害得家破人亡,连我那贤弟都被他捏造罪名杀死!”
赵骏的眼眸,瞬间就冷了下来。
更新不稳定,也不理想,倒不是卡文,主角调研过程没必要写得太详细和冗长,基本上就算是沿线砍过去就完事了,但我身体着实欠佳,肺都快咳出来了,我一直以为阳结束了,没想到一直都存在,还有各种各样的变种,大家都要注意身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