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郑老头和孟氏惴惴不安的看着自进屋后就一言不发的大儿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刚刚经历了被两个亲生儿子厌弃的痛苦，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如同惊弓之鸟，很难承受再一次被厌弃的打击。
然而二人心里很清楚，相比从小养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刚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大儿子对他们更没有什么感情。
两人不奢望大儿子给他们养老送终，只希望大儿子能看在他们生他一场的份上，给他们留一处栖身的地方，不然他们这把年纪流落在外头，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两人的心思全部写在了脸上，看惯了人情世故的郑凛如何看不明白？
对于这对抛弃过他的父母，郑凛的心里不是没有怨气，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被抛弃的原因后，更是难以原谅他们的无知愚昧。
原本替父从军，他的本意是想借此还了生恩，以后跟他们就不再有任何瓜葛。后来正式入伍，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将士，听多了比他的身世更加离奇的故事，这份怨气就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渐渐消散了。
相比大于天的生恩，那份怨气委实渺尤其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后，还有什么看不明白？除了无法像一般的子女那样亲近自己的父母，作为长子该承担的责任，郑凛从未想过推脱。
长长地舒了口气，郑凛从桌案旁拿出两把椅子，对忐忑不安的等候“判决”的郑老头和孟氏说道：“我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二老坐下来！”
郑老头和孟氏受宠若惊，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的坐在了椅子上，仅仅坐了半边椅子。
郑凛见状没有说什么，又拿出另一把椅子坐在两人的对面，直接抛出了第一件事：“等会儿族长和族老们过来主持分家，我打算把老二和老三都分出去，二老可有什么想法？”
“老三两口子也分出去？”郑老头和孟氏异口同声的问，他们只知道老二一家被分出去已经定下了，却没想到大儿子会把老三一家也分出去。
想到刚才老三两口子的嘴脸，两人的心情十分复杂。
郑凛颔首，不容置疑的说道：“既然要分，索性彻底分开，兴许少了依赖，他们自己能立起来。”
郑老头和孟氏沉默不语，对于大儿子的这个决定，别说他们反对没用，就算有用他们也不会反对了。
郑凛说出这件事，确实不是征询二老的同意，下一句话说出了真正的目的：“分家后怎么安置二老，我这里有了初步的章程，该怎么选择就看二老的意愿了。”
刚刚有所放松的郑老头和孟氏对视一眼，又变的紧张起来。他们一眼不眨的看着郑凛，不知道他会怎么安置他们两个老家伙。
郑凛没有绕弯子，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想法：“如果二老舍不得老二和老三，分家后二老可以在他们两家轮流住，每个月我会给二老五百文的养老钱。”
对于生活在农村里的两个老人而言，五百文这个数目已经很多了。不说锦衣玉食，每日不用干活儿能顿顿吃白米饭，有衣裳穿却是可以的。
可是才被两个亲生儿子那样厌弃，两个老人已经彻底灰心了，几乎没有考虑就摇头否决了：“不，不跟他们一起住，一个也不住。”
郑凛有些意外，他以为二老多少会有些犹豫，兴许放不下老二老三两个，心软之下就同意了他的提议。
不过，他不希望二老以后又后悔，于是提醒道：“二老可想清楚了，如果这一次二老不愿意跟他们住，以后就算想去怕也去不成了。”
“想清楚了。”两人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定，郑老头更是痛心的说道：“阿凛，老二老三两个不孝子是我跟你娘没有教好，要是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跟他们住一起，你每月许诺的五百文钱最后都会落在他们的兜里，把他们的心越养越大，日后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
孟氏也跟着点头，显然被两个儿子也彻底伤透心，让她不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见二老心意已决，真的看清了老二老三的正面目，郑凛不再多言，当即说出了剩下两个安置他们的法子：“我是长子，本就该给二老养老，如果你们愿意，以后继续住在这里，要是不愿意，我可以给二老在村子里另起一间屋子让二老单独住，每个月依然给二老五百文钱，再在村子里雇个人给二老搭把手，有不方便或是做不了的事情就让这个人去做。”
眼下二老能动，自己洗衣做饭没有任何问题。他再每月花个百十文钱雇个人稍稍看护一二，就算自己不在家也不用担心二老头疼脑热没人理。
这是目前郑凛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他私下觉得，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二老也不大可能跟他一起住。
“阿、阿凛，你、你说啥？”孟氏不敢置信的看着大儿子，几乎不敢相信愿意养着他们这两个只能白吃白喝不能下地干活儿的老东西，这是他们之前完全不敢想的。
郑老头也瞪大眼睛看着郑凛，生怕自己耳背听错了。
看着二老的反应，郑凛的心里蓦地涌起一股酸涩来。他掩饰性的笑了笑，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说道：“不管二老选择哪一种，待会儿族长和族老过来主持分家后，二老再当着他们的面提出来，就算将来老二老三后悔，有族长和族老们看着，万一我不在家，他们也不敢上门胡闹。”
不仅郑家二老看清了两个儿子的正面目，郑凛也腻歪了这两个兄弟，不想让他们有一丝反悔的可能，更是让他们彻底斩断一切有利可趁的念头。
“老头子”
“老婆子”
郑老头和孟氏激动地无以复加，目光短暂的交汇后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自己一样的想法。
两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内心的激动后，孟氏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阿凛，你真愿意让我们两个老家伙跟你一起住？”
“自然是真的，否则我也不会开这个口。”郑凛认真的说道。
提议二老跟自己住，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提长子责任，就是后天去桑家提亲，也需要二老一同前往，他要让喜欢的女子名正言顺的嫁给他，不能在旁人那里落下半丝口实。
成亲过后，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外面奔波，放任妻子一个人在家他并不能放心。有二老在，这份担忧就会少许多。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二老对老二老三的失望死心上，不然他不会让二老同妻子住在一个屋檐下，没得让两房有机会给妻子添堵，闹的家宅不宁。
郑家老两口不知道大儿子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不舒服，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大儿子不嫌弃他们，还愿意让他们跟他一起住，已经很让他们意外了。
“好好好，愿意，愿意，娘跟你爹愿意！”孟氏连道三个“好”，喜极而泣的同意了大儿子的提议：“只要爹娘在一天，以后你出门回来，就有你一口热乎饭吃。”
郑凛的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二老愿意就好，至于老二老三那边该如何孝敬，到时候我会同族长他们提一提。”
郑老头和孟氏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心里对老二和老三所谓的孝敬，已经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对了阿凛，你不是说有两件事吗，另一件是啥？”孟氏想起大儿子之前的话，便主动问了出来。
郑老头也看着大儿子，猜不出另一件事情会是什么。
这下子，郑凛脸上的笑容毫不掩饰，看着郑家二老的目光又柔和了许多：“我打算成亲了，后天就请媒人上门提亲，到时还望爹娘随我一道去女方家。”
“啥？阿凛你说啥？”郑老头“蹭”的一下从椅子上坐起来，脸上的神情比方才郑凛提出让他们一起住时还要震惊。
孟氏也站了起来，直愣愣的看着顷刻间笑容满面的大儿子，同样震惊的无以复加。
能不震惊吗，这两个人早就做好了大儿子孤独一生的准备，不然也不会听信了二儿子的话，跑去族长家说服族长把大孙子过继给大儿子，不就是怕大儿子将来老了无人养老送终？
要是早知道大儿子有了娶亲的打算，他们哪里还会费这个劲儿，还险些落的再次跟大儿子离心的下场！
被二老这么看着，郑凛也有几分不自在，他干咳一声继续说道：“后天就是大吉之日，这一次我特意赶回来，就是想趁这个吉日把亲事先定下。”
听到这里，郑家二老终于相信儿子就要成亲的事实，虽然只是定亲，但是没有意外，来年他们就要迎大儿媳妇进门了。
只是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又对未来的大儿媳妇两眼一抹黑，郑家二老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尤其是孟氏，有老二老三两个不孝媳妇在先，将来又要跟大儿媳妇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心里恐慌可想而知。
“爹、娘，她会是个好媳妇，你们不用担心。”看出二老在的忧虑，郑凛难得的安慰了一句。
当然，不能说是安慰，在郑凛的心里，他喜欢的女子就是最好的，不用他为她遮掩什么。
孟氏闻言，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嘴上却说道：“能让阿凛瞧中的人，自然会是好的。”
她很清楚大儿子这番安慰，是担心他们两个老家伙会给未来的大儿媳妇脸色看，大概没有想过，以后他们要在大儿媳妇的脸色下过日子，就算对这个儿媳妇有不满，也会忍着、捧着。
况且，就凭大儿子好不容易瞧中一个姑娘，终于愿意成亲这一点，就是让他们两个家伙把还没有过门的儿媳妇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他们也心甘情愿。
倒是郑老头担忧之下，好奇心更多一点，忍不住问道：“老大，这儿媳妇是哪家的姑娘？你说出来兴许爹还认识她家的长辈。”
对于“儿媳妇”这三个字，郑凛心里十分受用，正想说“后天你们就知道”，舌尖突然一转，看着郑家二老不动声色的说道：“她家就在前面的李家村，而且她不是什么姑娘，膝下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只是前头的丈夫去世了，就带着儿子投奔了娘家。”
这话一出，郑家二老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就算事前想破脑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儿子瞧中的不是姑娘，而是一个寡妇，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阿、阿凛，你说的、你说的那女子是不是姓桑？”孟氏的舌头像是打了个结，结结巴巴的问出了心底的猜测。
李家村距离上郑村太近了，两个村子里发生啥事，差不多头天下午发生，第二天上午就传到。
关于李家村桑家最近大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在整个郑氏一族都出名了，更何况占尽地理优势的上郑村，能传到不喜欢说长道短的孟氏耳中，也就不奇怪了。
“娘，您说的没错，她姓桑，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桑家。”郑凛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在决定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遮遮掩掩。
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孟氏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她看了看大儿子，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拿眼睛看老伴儿，希望老伴儿能说两句。
郑老头接收到老伴儿的目光，却出乎意料的说道：“桑家的家风不错，养出来的儿子勤快又孝顺，比咱们家强多了，这闺女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话郑凛十分爱听，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总之爹娘安心便是，待亲事定下来，爹娘也不要外传，一切等定下了迎亲的日子再说。”
亲事定下后，他就要返回府城。他不怕有人嘲笑他有眼无珠，放着年轻的大姑娘不要瞧上一个寡妇，却不能忍受别人对她说三道四。
就算堵不住外人的嘴，至少他要挡在她的前面，不让那些人伤害到她，眼下就只能隐下两家结亲一事。
“唉，你、你喜欢就好，你放心，我跟你爹不会乱传，后天就随你一道去桑家，不会耽误了你的大事。”孟氏知道儿子这亲事儿子只是知会他们，并没有真的要过问他们的意见，就算他们反对他也不会改变主意，那些丧气的话就不说出来惹人嫌了。
总归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子自己瞧中的人，他自己喜欢就好。只要那桑氏踏踏实实会过日子，将来能生个一儿半女不让大儿子绝后，她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行，那就先这样，后日定亲具体的细节等分家后再商量，这会儿族长和族老们怕是快到了，我们还是出去！”郑凛站了起来，眉眼微微勾起，显然心情不错。
他临时改变主意，故意透露未来媳妇儿的身份，就是想探探二老的反应，算是一个小小的考验。
但凡二老出言反对，质疑他看媳妇儿的眼光，为避免日后生出麻烦，他们势必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好在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看着儿子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郑老头和孟氏有些恍惚，他们好像是第一次在大儿子的脸上，看到这样毫无负担的笑容。
三人走出房门刚在堂屋里等了没多久，郑氏一族的族长并四个族老就到了。五人后面跟着一脸讨好的郑山青，怕是打着让族长和族老为他多争一些利益的主意。
题外话
小凛子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渴望完整的父爱和母爱的，就算他对郑父郑母有心结，事到临头，他还是放不下，他并不是圣父，他只是一直渴望着一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完整的亲情，弥补心底的遗憾。
人的心理和性格，都是很复杂的，对待同一件事和同一个人会有不同的思考，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很难理解小凛子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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