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潦草不谈,长角的地图倒也算是有用。卢锡安按着地图指引,出了天使镇向北徒步而行,走了感觉足有一百年之久。大多数活人从来不敢深入北方这么远。目之所及的色彩显得越发鲜艳,空气里也似乎漂浮着诡异的魔力。卢锡安打盹的时候,他非常肯定有些巨大的生物就潜伏在他眼角的余光之外。不过他并不觉得害怕。太阳落山之后他就会扎营,做好准备。因为夜晚是影子最有力量的时刻。
他将会感觉影子把自己拉出身体,不停地往下拖拽。他的皮肤很快就会刺痒并成片剥落,嘴角扭出饥渴的狞笑。他会感觉到烈火,听到魔鬼用他的声音低语。靛蓝色的鼠尾草原会化作一片炼狱火海,而自己是泅水的人。他还会感到愤怒。可怕的、不老的愤怒,羞耻,还有厌恶。灵魂中的黑暗挤出恶毒的胆汁。这就是战斗开始的时刻——魔鬼想要霸占卢锡安的身体,而他所剩不多的自我就要拼尽全力地夺回来。
最近,卢锡安发觉变身的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他很不喜欢。
他感觉皮肤开始刺痛,夜晚的凉风一吹便出现了龟裂。卢锡安靠着一根断木休息,尽可能地放松自己。他绷紧了肌肉——等待着变身,缠斗,和黎明的前兆。
他向上望去。天空扭曲着变作了猩红色——永久不尽的日落,周围环绕着火焰。他身旁的树木如同可怖的图腾,钻进冥界般的浓雾里。只有营火附近被照亮的地方还是原来斑驳着绿色和棕色的草地。变化开始了。
又或者不是变化,是更糟的事情。
密林深处传来一声火车的哨音,空空地回荡。魔鬼般棕红的浓雾里袭来又一个声音,像是有人打了个古怪的呵欠。这和之前不一样,是卢锡安没有预料到的东西。可他现在没法战斗,因为他既不能转身,也不能拔枪。粗壮的金属腿驮着一个巨人般的身躯,像踩碎玩具一样碾过古老的树林。卢锡安动弹不得,眼睛也无法转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发光的核心饥渴地啃食着煤炭,可怕的血肉。一个早已死去的壮硕身躯,肩膀上的球形火车阀门正喷吐着蒸汽。
是恶魔,卢锡安心想。又一个恶魔。
巨怪一步步走来,在雾气中始终看不真切。它屈腿弯下腰来,火光渐渐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卢锡安。”它开口道。
卢锡安立刻认出了这东西——这人。早已被认定为失踪或是死亡的百万富翁。在多年前和外民的赌局中,他押上了自己的心脏。
“杰里米亚?”
曾经的工业巨子笑了。他已经变得如此畸形,最后一点人类的残余也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烈火锻造的蒸汽装具,还有一堆废弃的机车拼装出的森森骨架。他的腹部燃烧着一座恶魔的熔炉,两人之间的营火好像也被拽得歪向了一侧,仿佛顺应着杰里米亚的呼吸。
“好伙计,我曾经确实叫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几乎要将大地融化,而卢锡安全身瘫痪地坐在他面前。“你可以叫我厄加特,我自己挑的名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继续道。“你知道我曾经竭尽全力,为了让这片荒凉的土地变得开化,也放弃了打造一个钢铁帝国的计划。但是,我太过刚愎自用——我做了一笔交易,像你从前一样……付出了太大太大的代价。”
巨人指了指自己心脏原本所在的位置,现在只有一团烧得白热的铜块。传言是真的,杰里米亚确实死了。
“倒也不是死了。”他像是听到了卢锡安心里的声音。“虽然当时我拿回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但已经太迟了,我早就不能算是活人。我的身体被一些……同事们扔到了沙漠边缘,而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背叛我的代价。当然你也知道,世上有很多恶魔……但和你杀不掉的那个怪物不一样,来找我的那个恶魔提出了一个非常诱人的建议。”
厄加特现在靠得更近了,营火不停地钻进他的腹腔。他的体内似乎有上千枚齿轮,发出互相啃噬的声响。卢锡安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口,连天空都要扯下来吞吃殆尽。
“警官,我知道你最终会输掉跟自己的较量。因为我就这样。我的损失让我失魂落魄,沦为贼党。我可悲地幻想着自己还是个人类,却发觉我只剩下了最黑暗的空洞。等你走上我的老路——你一定会的——我很想和最终占据你身体的家伙见上一面。我们会有……很多可以聊的东西。”
说完,厄加特迈开粗硕的金属腿走了。直到犹如地狱之口的光晕从卢锡安的视野中完全消失,天空仿佛轻轻叩了一下,裂开了——苦涩的落日再次变成了清冷无光的午夜,映着卢锡安孤独的身影。
影子很快就会将他夺走。
他得加快脚步了。
卢锡安曾经大意了。
他忘记了恶魔的本质,也忘记了它们的能耐,所以他和赛娜骑着马就冲进了一片高山上的苔原,打算一枪就结果了锤石。卢锡安是最出色的法警之一,而赛娜就是最出色的那个。他们俩很勇敢,也很鲁莽,并且深深相爱——锤石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然而锤石不是边境的普通恶魔。他饥渴又残忍,早在旧世界的人类初次登上这片大陆的东海岸之前便已经存在了上万年。
孕育了众神的星界生物都已经衰朽死去,它们古老的身体落在大地上化为了山岳、峡谷和最初的海洋。可是锤石依然健在。他对毁灭的欲望深不见底,支撑着他反常的生命。在世界上的语言出现之前,他还没有名字的时候,所有活物都知道他的模样——一个怪兽似的头颅,燃着憎恨的烈火,不祥地俯视着终生。恶意已经深深地浸透了他的身体,永远无法祛除。他行走于宏伟之物留下的破碎尸身之间——它们的孩子已经惨遭遗忘,任由锤石大啖自己的灵魂。
卢锡安甚至还没看见自己的对手,一条刃鞭就干脆地切进了他的肩膀。这一下把他打下了坐骑,使枪的手臂也用不上了。赛娜大步跃过来想要拾起爱人的手枪,但她也被恶魔的力量击倒了。火墙拔地而起,锤石苍白无盖的头骨里回荡着狂笑。这声音在两人的脑袋里嗡嗡作响,那是一股深沉又原始的嗥叫。卢锡安在意念中看到那怪物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赛娜了喉咙。战斗只持续了几秒钟,锤石便已经赢了。
这恶魔站在赛娜身边,古老的身体里逆着冷风迸出火焰。他从自己迎风招展的破烂大衣里摸出了一把犬牙交错的刀。在赶来锤石老巢的这一路上,卢锡安见过十几个镇子里铺满了被剥了皮的尸体,也见过堆成山的商队保镖尸身,都是不幸被锤石的恶念盯上的人。卢锡安早就——很早就做好了准备,让锤石拿走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想让赛娜和一个年轻又愚蠢的枪手迎来同样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无数年代里阴森又奢侈的屠杀之后,锤石感觉到了短暂的愉悦,所以他跟卢锡安提出了一笔交易。
太简单了,卢锡安心想。这太容易接受了。
用他的灵魂来换女孩的命。
然后阴影就攫住了他。恨意和羞耻从年轻警官的心底浮上来,在赛娜乞求的眼光注视下,侵占了他的感官,腐蚀了他的肉体。交易已经接受,契约达成。卢锡安的视野渐渐变成了一片火海。他看到自己被派来猎杀的恶魔转向了赛娜毫无抵抗之力的身体,狞笑着挖出了她的心脏。
几乎没有人清楚新伊甸的圣牧是什么来历,但有关他力量的传闻甚至在东部地区都有所耳闻。很多人都说他能够和死者对话,可是很少有人能涉险进入未知的西北蛮荒去亲自验证。出发前往新伊甸的人从没回来过——而现在,卢锡安站在附近的山顶看着脚下这块飞地时,终于知道了是为什么。
一座端庄的教堂,没有受到过元素的侵染和野兽的袭扰,不大,但朝气蓬勃。教堂周围生着茂密的谷物,还有看起来生机盎然的房屋。孩子们在土路上奔跑,人们从容地来来往往。这里没有魔鬼,没有外民,也没有蛇怪、巨人,更没有心怀不轨的匪帮——否则这里的每栋房子早就被洗劫一空了。这里明亮又整洁,只有在故事书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卢锡安不由得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输掉了与魔鬼的决斗,而这就是他的奖赏。
他下了山,村民们都聚了过来,想要看看新来的客人。
“你是来找圣牧的吗?”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问他。
卢锡安点点头。
“那么陌生人,哈利路亚。”他笑着说。“你辛苦了。”
在卢锡安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镇子能媲美新伊甸的美景。一股新鲜出炉的面包香味飘进他的鼻子。街上的提琴手拉着乐曲,年轻的女孩随之翩翩起舞。蜜酒大屋里传出沁人心脾的歌声,丝毫没有沾染半点大西部的暴虐疯狂。他经过的人们纷纷向他致意,还给他食物和水,问他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身体里的魔鬼正在咆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卢锡安还可以压制得了。而且,这里有种力量让他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这里没人害怕死亡。”有人说道。卢锡安转头看去,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穿着朴素的教士袍,衰朽的眼睛里闪动着年轻的神采。“害怕死亡意味着害怕生命。我们对死亡很坦然,活着的时候才会毫不在意不知何时降临的结局。”
卢锡安很喜欢老人说话的方式。他的语调柔和轻快,像吟唱一般。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卢锡安说。
老人笑了。“可以理解。”
他信步向前走去。卢锡安跟在后面。
“我们生活在天使与魔鬼共存的土地上。每天我们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响,有时好,有时坏,还有他们交手时所引发的灾祸。这个世界非常古老,但很多神灵依然健在,还在照看着他们的子民。哪怕是此刻。”
他走向镇子中心,那里有一座如画般的教堂,白墙蓝瓦。整栋建筑整洁无瑕,就连彩玻璃窗都干干净净,隐隐散发着辉光。村民们络绎进出不绝,谈笑有加,孩子们绕膝欢闹。教堂简直就像是昨天刚刚建成一般。
“他们会赐福于忠诚的人。赐人以生命,赐人以爱。”
老人转向卢锡安,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微笑。
“以及死亡。”
卢锡安的耳畔传来一声异响——老人说“死亡”的时候,声音在他唇边化作词语的方式,像是在爱人耳边吐露了一个秘密。路上的行人突然静止,双眼紧闭犹如堕入梦境。等到古怪的韵律流经他们的身体之后,才重新睁开了眼帘。
“等你准备好了,就到里面找我。”他说。“他们叫我卡尔萨斯牧师,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
教堂内部也很干净,一片雪白。条凳光洁,神台肃穆。卡尔萨斯驱散了教堂里的会众,而他们经过卢锡安身边时都投来了关爱的眼神。有人低声说了句“欢迎”,还有些人轻轻地鼓掌以示敬意。卢锡安觉得,新伊甸就像一个熟睡中的孩童,还没有醒来目睹过游荡在门外的怪物。它之所以能够存在,似乎得益于人们传言中卡尔萨斯的能力,不管是真是假。
在卢锡安内心深处,阴影发出了狂怒。他再次感到皮肤发痒,灵魂里某个黑暗的角落滋生出烈火。他嘴角歪斜,挤出一个无法抗拒的狞笑。但这次有些不一样——那东西害怕了,卢锡安不知道为什么。
“哎呀呀,”卡尔萨斯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现在可不是时候,对吧?”
牧师拿起一本外皮漆黑的小书,上面装饰着一把金色钥匙的纹样。他轻柔地一挥手,吐出几个含混的词语,魔鬼立时安静下来。卢锡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魔鬼在他耳边低语,仿佛是行将熄灭的火焰发出的低沉呜咽。
“他们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