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伊莎曾经警告过他,使用她所教授的魔法会造成不可逆的改变,即使是飞升者也不例外,他们的不朽气息与凡人血肉之间的束缚将会被打破。这力量曾阻止无数次战斗的伤痛,阻挡千年时光的流逝,但有些东西注定不能永远活下去。
这时恐惧触碰到他,这种感觉冰冷而且陌生,但他还是压下了痛苦和虚弱的暗涌。
“你说得对,吉冈图斯。内瑟斯永远都不会干涉我们的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他告诉我星辰描绘了一个遥远的未来,恕瑞玛将从沙漠中再度崛起,真正的统治者将会奋战不懈,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恕瑞玛将再次崛起?”瑟搏塔鲁无法遮掩自己的渴望。“什么时候?”
“我们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塔亚纳利说。“我们全都看不到。”
沙贝克骨瘦如柴的身躯跳到对话的两位神中间。她干枯的双臂刺向空中,黑暗的双眼瞪到最大。“我们可能全都死在今天。或者只死一部分,”她尖声说。
赛腓克斯将她推开。“恰丽喀尔,”他问道,“它是恕瑞玛重生的一环吗?”
“是的,”塔亚纳利说。“无论善念或恶意。它将成为恕瑞玛的象征,召唤人民集结。我希望它能修复我们之间的伤痕——提醒我们曾经的身份,以及再一次可以成为的神。它本可以拯救我们全部,只要我们当时把握机会重拾手足之情,像曾经那样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
瑟搏塔鲁饶有意味地咕哝一声。“现在真相大白了。你把我们召集于此是为了宣布自己身为领袖的资格,因为你拿着我们之中最伟大的战士的武器,还有大学士亲授的圣礼。”
塔亚纳利摇了摇头。
“不,我永远都不配与瑟塔卡齐名,也赶不上内瑟斯。我想追寻的只是结束这场战争。我希望我们能共同完成,但我现在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塔亚纳利离开他的同胞们,站在环形大剧场中间。所有眼睛都在看向他,八名天神战士和万千凡人。
剧痛开始蔓延到他全身,几乎让他无法承受。他咽了下口水,喉咙品尝到砂砾的摩擦。几缕短毛结成小团从他身上飘落。每一刻都像是碎玻璃在他的关节研磨。
他转身对其他神说。
“不受控制的力量让我们失去意义,让我们相信自己不被任何事物否决。我们是这世界的拙劣监管者,我们不配做世界的主人。我们曾自称飞升之团,我们现在是什么?暗裔?这是被凡人贬黜的称呼,他们已不再理解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更不理解我们被造就的使命。”
他抬起模糊的眼睛,看着环形大剧场阶梯上千万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泪水从在他脱屑的皮肤上开出一条运河。
“他们憎恨我们,而当深渊中的恐惧再度涌出时,他们将乞求我们归来,”塔亚纳利一边说,一边看向麦伊莎渴望的凝视。“但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已经成为鸣风的低语,成为残缺天神的黑暗传说,只被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孩童。”
塔亚纳利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恰丽喀尔砸进环形大剧场的结晶地面。撞击的声音振聋发聩,如同巨锤敲打世界根基的帷幕。撞击产生的裂缝比常理之中延伸的更深远,晴朗的夜空中燃起新星诞生时的钻石光辉。
但这不是金色的光芒。这光芒冰冷、无情、如白银般皎洁。
“由太阳铸造的,将由月亮拆散!”塔亚纳利尖叫道。
如柱的惨白烈焰从夜空刺向地面。
它打在恰丽喀尔向外伸出的分支上,将白焰反射,天神战士被吸到近处,火光穿透了他们的胸膛。白焰烧灼着他们,伸向他们的奥法核心,吞噬着造就了他们的魔法。
沙贝卡和沙贝克立刻蒸发了,消失在一团灰色的云雾和羽毛之中。他们的尖叫是获得释放的欢笑,诉说着对这一刻的预知和顺从。
赛腓克斯在白光中扭动,活像一条被钩住的鱼,但即使是他的神力,也在这宇宙之火的面前毫无意义。牛头天神吉冈图斯试图逃跑,但即使是他传奇的速度也无法逃出塔亚纳利召唤出的月火瀑。
即使皮肤从骨头上剥离,塔亚纳利也还是流着泪看着他们死。他们是他的兄弟和姐妹,纵使上百年的残酷战争也无法让他对他们心生憎恨。
他看到恩纳凯在光辉之中瓦解,他的神圣之躯被光芒溶解,只留下骨骼。他伸出手,用双眼告诉塔亚纳利他已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哭泣,因为他被迫做出这一切。
光芒灼伤了他所剩的另一只眼,一片漆黑的世界包围了他。最后一丝力量也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无力地倒在环形大剧场的地上。他听到了更多惨叫和人类的打斗,他们对天神的事一无所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但它总会过去。
人类的军团会继续这场由他们族裔开始的战争吗?
或许吧。但那将是一场凡人的战争,所以会有终结。
塔亚纳利在黑暗中漂浮,沉浸在美好往昔的回忆中。
他想要回想起更早的时光,在他与恩纳凯共同登上黄金阶梯之前的生活。但那个时光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当天界的力量涌入他的脑壳以后,凡人的记忆就溜走了。
塔亚纳利听到了脚步声。厚重的靴子踩过碎玻璃。他闻到了凡人的血肉,掺杂着汗水和腐烂的味道。
他认得这些味道。她们是他的载命人。
塔亚纳利伸出一只手,寻找另一个生灵的触碰,但没人接过。
“绍佩?”他的声音嘶哑。“是你吗?提乌什帕?伊德瑞-弥?拜托,帮我一下。我觉得……我觉得我又是凡人了,我……我觉得我又是人了。”
“你的确是,”这个声音听上去处于破口大笑的边缘。
“麦伊莎,”塔亚纳利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吗?”
“没有,娜伽内卡,瓦里伊娃和瑟搏塔鲁在被火烧到之前就逃走了。但他们现在很虚弱,我觉得他们并不是长久的问题。问题是其他神,所有那些没有露面的,他们会更加防备陷阱。”
“不!你必须解决他们,”塔亚纳利喘息着说。“即使是受伤了的天神战士也一样能征服这个世界。”
“相信我,”麦伊莎说,“我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已经预示着你们族类的终结。”
“那我们成功了。我们带来了和平。”
然后她真的大笑起来。“和平?噢,不——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懂和平。没用的。”
塔亚纳利彻底糊涂了,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有人用长枪柄的钝头硬生生地戳在他的前胸,将他推回到地上。
“别,你躺在那别动,”麦伊莎说。
“拜托了,扶我起来,”他说。“我都说了,我现在是人了。”
“我听到了,但你觉得变成了人就能洗刷你的罪孽吗?想想那些被你终结的生命。现在变成人就能让人原谅你制造的血海深仇吗?告诉我,究竟需要多少次暴行才能戳醒你那干枯的良知,最后决定做出改变?”
“我不明白,”塔亚纳利迟疑地说。“你在说什么?”
麦伊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似乎突然年轻了许多,然而又难以置信地古老。他听到清脆的碰撞声,是恰丽喀尔被从琉璃地面中拔了出来。
“我说的是,你死有余辜,塔亚纳利,”麦伊莎说。“你们之中有一些还不太坏,我估计,但大多数都在对抗虚空的战争中损坏了,你们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或许你和你的族类最开始就是个错误,不过这个错误我能帮你们纠正。”
即使没了双眼,塔亚纳利依然能感受到恰丽喀尔的力量就悬停在自己上方。虽然他的身体已经枯萎而且力竭,但他还是用一声高亢的惨叫回应利刃切入胸膛的痛苦。
麦伊莎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这件武器中流淌的力量能够触动你们每一个神,塔亚纳利。现在它对你们的族类了如指掌。而我将把这火焰带给凡人。”
她的双手伸进了他的胸膛,塔亚纳利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割下,被从裂开的肋骨之间掏出……然而,他依然还活着。
至少,活了一小段时间。
“伊德瑞-弥,”她一边说一边递过塔亚纳利的心脏,“把这个和恰丽喀尔一起带回给你的武器铁匠。我们需要换一种方式来对付剩下的……”
麦伊莎停顿了一下。
“等会,那个老词儿怎么说来着?”
她打了一个响指。
“啊,对。想起来了。暗裔。”暗裔是久远年代的血色传说。他们是活体的武器,能够腐化并吞噬任何使用者。他们曾经都是名副其实的伟大战士,被设计蒙骗,封进了他们在战场上挥舞的刀剑与长弓,并深藏世外,再也不能威胁到凡人的领域。但符文战争中灾变频仍,暗裔的真相以及他们对符文之地一切生灵造成的威胁再没有人记得。
从那之后的数百年间,一些无知的人和野心家重新发现了这些武器。暗裔们早已开始寻找更强大的新宿主。清算的时刻就要来临,暗裔们即将实行他们的复仇……许多传说都曾提到过暗裔魔剑,有的描述他是天神,也有的说他是恶魔。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以及他是如何败落的。
上古时代,远在黄沙吞噬帝国之前,一位伟大的恕瑞玛英雄被带到了太阳圆盘面前,成为一个如今无人记得的星间信念的化身。当他被重塑为飞升者之后,他的双翼彷如黎明时分的金光,盔甲闪亮,如同深空巨帷背后引人遥望的星座。
亚托克斯就是他的真名。他在每一场高贵的战斗中都冲锋在前。他真诚待人、领兵有方,其他天神战士总是聚在他的麾下,身后则跟随着一万名恕瑞玛的凡人士兵。当飞升武后瑟塔卡因为艾卡西亚的叛乱而寻求他的帮助时,亚托克斯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但是,没人能预料到当地的叛军后来竟然释放出了如此恐怖的力量。虚空转瞬间反客为主,吞噬了艾卡西亚,之后便开始毁灭一切所遭遇的生灵。
经过多年苦战,亚托克斯和他的同胞终于遏制住了虚空狂乱的扩张,并将最大的裂口烧熔封铸了起来。但是,活下来的飞升者——他们自称为太阳血脉,却被他们的敌人永远地改变了。虽然恕瑞玛得胜了,但他们全都失去了一些东西……高贵的亚托克斯也不例外。
时光流逝,恕瑞玛也陨落了。正如所有帝国的命运。
没有了誓死守卫的王权,虚空的威胁也不再迫切,亚托克斯和太阳血脉开始互相争斗,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战争,毁灭了他们的世界。侥幸逃脱的凡人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名字,也是一个蔑称:暗裔。
正如虚空的侵袭一样,因为担忧堕落的飞升者们也会危及符文之地的生存,巨神族便出手干涉了。据说,暮光星灵传授给了凡人禁锢暗裔的手段,而新近重生的战争星灵联合起了大军对抗他们。亚托克斯和他的军队何曾畏惧,早已蓄势待发。但是,等到他发觉自己中计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股比上千颗死去的恒星更强大的引力将他拖入了他手中随他出征无数次的巨剑,把他不朽的精魂永远地锁闭在内。
这把武器是一座监狱,将他的意识封禁在密不透风的永恒黑暗里,甚至剥夺了他自我了断的能力。他与这地狱般的桎梏拉扯了数百年,直到某个愚蠢透顶的无名氏再次抓起这把巨剑。亚托克斯把握住机会,强行将意志注入到宿主体内,并模仿自己原本的形象重塑了宿主的躯体,同时也夺去了宿主的生命。此后数年间,亚托克斯侵占了许多宿主——无论男女,只要是生机勃勃,或是刚毅非凡。虽然他所掌握的魔法不算精深,但他却能在转瞬间便夺取凡人的身体。而且在战斗中,他发觉死去的人也能为他所用,把自己变得更加健硕强壮。
亚托克斯在大地上巡游,不停地竭力寻找能够让他重回飞升之身的办法,但这把剑身上的谜团最终也无法解开,并且他也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能获得自由。强夺而来并残忍重塑的血肉愈发地像是一种嘲弄,嘲弄着他曾经的荣光——而那也不过是另一个比巨剑稍微大一些的牢笼罢了。绝望与羞愧在他心中滋长。他曾经所代表的神力,和他所有的记忆统统都被抹去了。
不公的命运令他出离地愤怒了。而他最终想到的办法,完全是一个囚犯刻骨的绝望。如果他不能摧毁这把剑,也不能解脱自己,那他就拥抱湮灭好了。
现在,亚托克斯怀抱着这无情的决心,沿途散布战争和死亡。他心中只剩下一个盲目的期望:如果他可以把一切造物都拖进一场最终的末日之战——一切都会因此毁灭——那么也许他和这把剑也会永远地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