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薄云笼罩星月,天幕之下,一辆驴车在漆黑的小道上疾驰。
赶车的是一少年,手持短鞭,一双明亮的星眸直视前方,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驴车。
驴车内,杨晴半蜷着身子侧躺着,身上盖着一件新买的棉被,嘴里絮絮叨叨地嘟囔着:“林杭,你说我记『性』怎么这么差,杨铁柱那还有两床绸缎被褥呢,我怎么就忘了拿了呢,太便宜他了。”
她在牧小公子的别苑内娇惯了三个月,虽然吃食上不太挑剔,住这方面却是被惯出了『毛』病,盖着细棉布棉被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没有绸缎来的丝滑柔顺。
“阿晴姐姐,那被褥都被你……杨铁柱给弄脏了,要来也没用。”林杭一面驾着驴车,一面分出心神回答。
“我房间里那床还是干净的呢。”杨晴抱着棉被,嘴巴都要噘到天上去了:“一床绸缎被褥十几两银子呢。”
原本她是想着买一床来盖的,可既然是一家人,总不能她自己用好的,让其他人将就着吧,但要全家人买下来,五个人,加上换洗,十床绸缎被褥,将近两百两,她还是老老实实盖棉被吧。
“一床十几两,可杨铁柱要拿去当,未必能当几个钱,毕竟在大家看来,这可是个脏玩意儿,谁会接手。”许是吹了小半宿冷风的缘故,此刻林杭脑子格外灵活。
闻言,杨晴顿感安慰,虽然失了一床绸缎被褥,可只要一想想杨铁柱空有被褥没地方套现,气得肺都要炸掉的模样,她就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脑补了一番杨家人狗咬狗的模样,她抱着棉被“咯咯”笑出声来。
畅快,真真是畅快。
听着车厢内传来的声音,林杭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驴车行驶到子时,杨晴已经在颠簸中睡了过去。
“扑通!”
落水声响起,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
这不是杨晴头一次在梦中听见落水声,却是头一回瞧见浓雾后面的河面。
兀地,“哗啦”一声响,河面上冒出一个脑袋。
原主浸泡在水中,定定地看着她,随后身子浮出水面,一步步朝她跨来。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看见原主一点一点长大,由七八岁的孩童,长成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原主是她刚来这个世界时见到的模样,肌肤白皙,面无血『色』,瘦得好似一根风一吹就能倒的竹竿。
“我走出来了!”原主双手掩面,无声泪流。
杨晴垂眸看着面前滑倒坐在地上的姑娘,半蹲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我走出来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走出来了。”
原主低语喃喃着,直到此刻,杨晴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梦见原主时总是听到落水声,为什么她先前看到的原主模样永远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原来,她被困在七年前的那个冬日,始终无法走出。
怜惜涌上心头,她轻轻将面前的小姑娘搂住:“别怕!”
声落,她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抱住。
“姐姐,谢谢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原主不断重复着感谢,似乎除了感谢,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没事了。”杨晴温柔地安抚着怀中人,眼中满是心疼。
她不敢想原主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段记忆在被杨铁柱刺激后猛然出现,随后迅速沉寂,她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失忆后渐渐由胆小懦弱转为自卑暴戾的姑娘。
她知道的,原主虽然在那之后忘了前几年的不堪,但是醒来没多久便直面了一场父母间的厮杀,她的母亲用一把菜刀砍伤了杨铁柱和李氏,奠定了自己在杨家的地位,也在原主心中划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印下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观念。
因为以前常年被关在屋中,原主并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叫杨向晚母女处处引导针对。
原主吃了无数暗亏,有苦说不出,只能用拳头宣泄,而这一举动落在他人眼中,则使得原主越发被人疏远,也让她脾气越来越差。
将近十五年的人生里,原主世界中只有三分阳光,大部分来自于她的母亲,只不过,她的母亲并不懂得怎么爱她,因为她的母亲受到的折磨更甚,活得像一只刺猬。
原主紧抱着占据她身体的灵魂,双肩轻抖:“姐姐,你会好好疼我娘的,对吗?”
“当然!”杨晴重重点头,她会好好疼她和原主共同的娘亲,教会她怎么去爱人。
“那你会和牧小……”话音就此戛然,原主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
“你很喜欢牧小公子?”杨晴忍不住出声问道。
原主抬眼看着面前温柔漂亮的姐姐,又是一阵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听人家说,牧小公子是个君子,君子就是,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肌肤之亲,他就会对那个女人负责,我想当牧家的少夫人,想和我娘一起过上好日子。”原主回答得很是认真,她不怕苦日子,可她讨厌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既然不能改变他们对她的厌恶,不能改变他们的指指点点,那她就爬到他们头顶上,让他们以后只能抬头看她。
杨晴不是很能理解这种靠攀附男人获得身份地位的心态,却又能理解原主的心态。
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原主又没见过多大世面,没有多大本事,而这个世界对女子也算不得友善,要自立自强,着实是件难事。
或许原主的行为不对,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被上一辈的错误惩罚的可怜人罢。
她抬手为原主顺发,指尖方触及女子发梢,眼前人忽然变得透明。
“告诉你一个秘密。”原主歪着脑袋,咧着嘴,笑得很是明媚:“我刚记起来一件事,我爹之所以中毒,不是意外,我娘知道水里被下毒了,她鼻子很灵很灵,以前之所以喝我爹递来的慢『性』毒『药』,就是为了保护我。”
“我二娘滑胎,掉了一个男孩,也是我娘做的,她在我二娘喝的『药』里下了红花,她告诉我,如果二娘生下一个男孩,我们母女就没命了,她不怕死,但她舍不得我死。”
“她以前可胆小了,杀只鸡都会手抖。”
说到这,她忽然哭了,拼命地伸手去抱住眼前人:“阿晴姐姐,你一定要好好对我娘,求你,一定要照顾好她,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这具身体,我只要我娘以后好好的。”
杨晴张了张口,方想回答,眼前人兀地消失不见,连带着那宽阔的河面,一起消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