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咖啡,也已经凉透了,就像人的心。
穆罕穆德仍旧坐在那个会议室里,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白天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他清楚的记得,子临回到这个房间时,那悠然的状态……那小子就这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还坐下喝了几口刚煮好的咖啡;接着,子临便用很随意的语气向茶宴的成员们介绍了一下跟着自己一块儿进屋的、刚刚被自己给“招安”的三名护卫官。
那一刻,茶宴的八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何为绝望。
那一刻,穆罕穆德也明白了,子临和克劳泽今日来此的目的,从来也不是想从物理上伤害或消灭“茶宴”,而是想摧毁“茶宴”的意志。
他们做到了。
喝完一杯咖啡后,子临和克劳泽就离开了。
然后,护卫官们也离开了。
再然后,会议桌旁的八人,也陆陆续续起身,一个一个……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最后,连身为穆罕穆德亲信的毛峰,也离开了。
他们走的时候,都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但每个人看起来都若有所思。
当会议室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时,穆罕穆德明白,“茶宴”,已经完了。
今天走出这个会议室的人,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至于他们将来会去哪里,也已经和茶宴无关。
当然,穆罕穆德还可以以“联邦实际权力掌握者”的身份继续做他这段时间来一直在做的事,比如和那些政客斡旋、和那些联邦军高层交易、与反抗军媾和等等。
但他也明白,那些,也都已没有意义了。
他就像是一个在已经被判负的棋盘上下棋的人,他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子临对他的一种羞辱。
他开始慢慢认识到,自己对“茶宴”理念的误解,对权力的贪恋,还有沉浸在权谋游戏中那可笑的模样……
他也开始理解,逆十字做的一切,只是加速这时代大潮成型的助力罢了,真正将巨浪变成海啸的东西,是联邦自己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慢慢煮沸的民意。
凭他一个人的心机,是无法改变什么的,最多只是拖延罢了。
失败的屈辱已经不算什么,失去信念,才是让穆罕穆德难以面对和承受的。
终于,他放弃了生的意志,举起了手……
身为一个能力者,一击击碎自己的脑干,让自己无痛苦的死去,他还是能做到的。
但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
叱——
会议室的门开了。
“啊!先生,抱歉,我不知道您还在这儿。”一个穿着厨房工作人员制服、推着个小推车的中年男子走进门来,并在看到穆罕穆德后露出惊讶的表情,道了这么一句。
穆罕穆德见状,也放下了手;他毕竟还是一个体面人,他不想在自己要死的时候,还在别人面前制造那种夸张的血腥场面,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没关系。”穆罕穆德从鼻孔里往外长出了一股气,接道,“你是来收拾茶具的吧?”
“对对。”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因为一直没接到让我们来收拾的命令,我们也不敢擅自来打扰,但这凌晨了,而且我问了清洁工,他们说停车场里的车都被开走了,我就想着……是不是您们忘记通知我们已经散会……”
“行了。”穆罕穆德对对方所说的一个字都不感兴趣,只想让对方快点儿离开,故而随口接道,“你收拾吧。”
“好……好的。”中年男子诺了一声,就推着车过来收茶具。
或许是对方的出现缓解了穆罕穆德自杀的冲动、或许是看到对方收拾茶具让穆罕穆德突发奇想,几秒后,穆罕穆德又一时兴起地开口道:“你叫什么?”
“啊?”被他问时,那中年男子楞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像穆罕穆德·萨勒这样的大人物会来问自己这种小角色的名字,“呃……呵。”他先是给了个尴尬的笑容,随后才回道,“我叫吉米·莱恩,是厨房的二厨。”
“二厨?”穆罕穆德道,“怎么是你来收拾?不该是帮工来吗?”
“哦,先生您可能不知道,这栋楼的厨房其实使用率不高,所以不用太多人手,白天也就我们几个厨师和两位茶艺师在。”吉米说到这儿,讪讪一笑,“嘿嘿,另外……不瞒您说,一个小时前大家都觉得这边八成已经散会了,所以他们也都回去了,就留了我一个在厨房等着,收完了茶具再下班。”
“哦……”穆罕穆德沉吟了一声,念道,“这么听来……你好像是被同事欺负的对象啊?”
他话音未落,吉米那正在收茶具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打碎一个茶杯,还好穆罕穆德,一把扶住了对方的手腕,将其手上的茶具稳住。
“啊!对不起!先生。”吉米赶紧放好茶具,点头致歉。
“小事。”穆罕穆德也不在意,只是接着方才的话道,“从你反应来看,我猜对了?”
吉米闻言,犹豫了两秒,露出一丝苦笑:“呵……没办法,混口饭吃嘛。”
听着他的话语,看着他那苦涩的表情,穆罕穆德的视线不由得慢慢移动到了这个男人的左手上;穆罕穆德很快就看到了一枚廉价感十足、且非常陈旧的结婚戒指。
“养家不容易吧?”穆罕穆德对自己的推理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故而如此问道。
这话,让吉米怔住了,其脸上掩不住地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情。
“我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穆罕穆德说着,随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本支票簿,在上面签了个名字,并撕下一张放到了吉米面前的一个盘子上,“你我今晚相识,也算缘分,这张支票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想填多少金额随便你,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全部兑换成现金,量嘛……能塞满一个大包的量就差不多了;趁着联邦的银行和货币体系还在正常运作,你赶紧兑了钱,和家人一起离开这里吧。”
他这话刚说到“见面礼”这三个字时,吉米就在摇头摆手了,看起来是想拒绝,但穆罕穆德用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让自己说完。
而待他全说完后,吉米沉默了。
良久,吉米才重新开口:“让我为您做点儿什么吧,不然这钱我不会拿的。”
他的语气,和他注视穆罕穆德的眼神,说明他也已经从穆罕穆德的言行中感觉到了什么……
“呵……”穆罕穆德笑了,这笑更多是在自嘲,因为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小人物同情,“那就……为我泡壶茶吧。”他微顿半秒,补充道,“要上好的西湖龙井。”
“好的!”吉米挺直了身板儿,正色道,“虽然我不是茶艺师,但我会努力做好的!”
他很快就转身出去了。
而穆罕穆德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他,等着喝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杯茶。
十分钟不到,吉米就从厨房回来了,并奉上了一壶刚泡好的龙井。
“先生,请慢用。”吉米将几样茶具逐一放到桌上后,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穆罕穆德不紧不慢地洗杯、倒茶、点茶、看茶……嗅其香,尝其味。
当那口茶水入喉时,他不禁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喝得最好喝的一杯龙井,甚至让他有些沉醉了、恍然了……
…………
恢复意识时,穆罕穆德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内,并被固定在了一张很可能是净合金制作的、专门用来制住能力者的金属椅子上。
视线清晰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几面砖墙、水泥地面、以及一些暴露在天花板角落的没封好的管道,通过这些东西、以及周围阴冷潮湿的空气,基本能推测出这里是个地下室。
“哈哈……爸爸!爸爸!”几秒后,一阵稚气未脱的童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穆罕穆德循声转头,看到房间另一侧,还有一个人在。
此刻,吉米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穆罕穆德,在看电视;那电视里放的,应该是一段家庭录像,画面中,一个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的小女孩在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女孩母亲的女人坐在小女孩边上冲着镜头微笑。
“你终于醒了。”又过了几秒,吉米无疑是听到了穆罕穆德醒来的动静,他头也不回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你竟敢在我的茶里下药!”穆罕穆德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事情,并推测出了自己遭遇的状况。
“是啊。”吉米却丝毫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只是淡定地回应着,并站了起来。
随着吉米转过身,穆罕穆德看清了:此时的吉米,穿着白背心和牛仔裤,身前围了条塑胶围裙、双手戴了塑胶手套、左耳上悬着一个口罩、额头上还架着个蛙镜。
“我没有什么不敢的。”吉米一边朝穆罕穆德走来,一边接着说道,“事实上,我真正要做的……还没开始呢。”
“你……”穆罕穆德本想去猜测什么,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时候没必要费那脑子,直接问就是了,“……为什么?”
“为什么?”吉米重复了这三个字,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沉默了几秒,再道,“因为你导演的那出‘铁幕之炎’,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让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朋友、工作、住所……一切。”
说到这里,他又挪了几步,从房间的角落里拉来了一辆工具推车,车上放了几个金属托盘,里面除了一些手术用具外,还有几瓶成分不明的注射剂,和几件看起来像是木工活才需要用到的器具。
“我原本是想自杀的,就像你不久前在会议室里想做的那样……”吉米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但就在我打算轻生的时候,有个陌生人,给了我这样一张纸……”
说话间,他便展开了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展示在穆罕穆德的眼前。
这一秒,这张纸上,显示着穆罕穆德此刻的心声:“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以前也算个小有名气的厨师……”看到对方的表情变化后,吉米就把纸收了回去,继续说道,“我和妻子一起经营着一家法式料理餐厅,虽然我不是正规的学院派出身,但手艺也得到了不少美食家的认可。餐厅的生意一直很好,我的女儿露西也非常健康可……”说到这里,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冰冷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哽咽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呼……”数秒后,吞下一口有些咸涩唾沫后,吉米喘了口气,接着道,“简而言之,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混进这克里斯托城,并争取到了现在这份工作。
“从你的‘心声’里,我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识,比如如何制伏你这样的‘能力者’,还有如何在保证人不死的情况下让他受到最大限度的痛苦等等;有些知识的确很难,实施起来也需要相当的成本,不过对一个把全部的时间和心力都用在复仇上的人来说,也不是太难实现就是了……
“就这样,我在那个厨房里,每天都被人欺压、被恶意克扣工资、做着帮工都不会做的脏活儿累活儿、无偿加班……所有这些付出,只为了等一个机会。”
言至此处,他停顿了一下,这个刹那,一种野兽般的杀意从其眼神中渗出,仿佛在这一瞬吞没了他最后的一丝人性:“……今天这样的机会。”
“别这样……”穆罕穆德的冷汗已经下来了,他可以接受没有痛苦的自我了断,但他不能接受眼前这些,所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有了我给你的钱,你可以有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好的人生!”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吉米听到这话,当即就病态地大笑起来。
也不知这笑声的背后究竟是嘲笑、是疯狂、还是悲伤……
吉米一边笑着,一边走到了电视那边,关掉了家人的录像,然后开始播放音乐。
那是一段穆罕穆德非常熟悉的旋律——巴赫无伴奏大提琴G大调第一组曲。
“不……不!我不会……不会是在这里!不会是在你这种人的手上……不可能!”穆罕穆德也开始因恐惧而歇斯底里,他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咆哮起来,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结局。
这晚,在克里斯托城的某个地下室里,一段悠扬的古典音乐反复循环着。
但即使是离那里最近的邻居也不知道,在那音乐声之下,还掩藏着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病态的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