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默默的吃着西红柿炖牛腩,听着华玉龙边吃边悠然的跟她闲聊讲解——
“——制作借尸还魂的尸身可以说也是一项鬼怪界的传统工艺呢,只可惜现在虽然方法还没有失传,一些材料却已经绝世了。幸好我对傀儡工艺有过研究,不论东西方都从很早就有各种将死灵放进人形里来制作傀儡的工艺了。借由将死者的头发,骨头放进人形里来赋予人形灵性,传闻春秋战国时期还有将人的肢体砍碎烧制陶俑来代替活人殉葬的呢……对了你觉得陶瓷怎么样?我有相熟的陶艺大师,可以去定制陶俑~~”
桑宁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西红柿炖牛腩,从来都不知道吃饭也可以是一件艰难的事。
“我还是觉得不用了……泥娃娃和草娃娃就很好……”
华玉龙夸张地叹一口气,“唉……小玉盏好像不喜欢泥娃娃和草娃娃呢,总说草娃娃把你的脑袋变得更笨了,材料的属性和跟你的契合度也的确是个问题,我本来觉得泥娃娃应该不错的,有灵性,现在看来防水实在是个大问题……啊,你放心,这一次防水绝对不会有问题了。正好别墅里有个大浴池,用的都是正宗温泉水很养人的,吃完饭让蝴蝶带你去泡泡~~”
“蝴蝶!?”
桑宁刚想问一问这一次换了什么材料,听到蝴蝶的名字却惊讶地站起来看着一旁笑眯眯点头应着的女佣——“她,她是?”
“哦,对了,你们见过了的。”华玉龙指了一下她和另一个女佣,“这是鸳鸯,蝴蝶,是我结合本土和东洋法术做出来的式神。你的两个同学刚被饿鬼附身魂魄正是虚弱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干脆让它们趁虚而入代替他们去水泽村顺便给你们当保镖——不过附身时间不能太长不然两方都会有耗损,所以也让小玉盏尽量缩短你们的行程了。”
“式神……”桑宁看看两个一直保持着笑眯眯的女佣,一旦知道了这一点倒是不会再觉得它们太诡异了,只是,“她们两个都是女生吗?鸳鸯也是?”
“它们是没有性别的,这只不过是外在形态而已,毕竟女性的样子看起来比较赏心悦目~”
桑宁看着华玉龙那张笑嘻嘻的娃娃脸,只觉得完全看不出来他这么年轻却是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仿佛古今中外各种玄术无所不涉猎。
也是托他的福自己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吧。
桑宁于是由衷的称赞了一声:“多亏有您在了华先生,您真是个博学的人。”
娃娃脸儿笑一笑说,“哪里,不过是活得太久了,有太多闲工夫无处可以打发也是很无聊的。只是想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学了很多。”
桑宁突然想起杨丰旭他们曾经说过在一千年前看到一个名为玉盏能够变成蛟的人,虽然她不能百分之百的确认那就是华老师,但除非是巧合得太离谱那也就十有□□了。
假如,只是假如,华老师真的活着一千年,甚至可能更久,那眼前这个喊着华老师小玉盏的娃娃脸儿先生又有多大年纪了呢?
桑宁还想问他:“华先生,那我表哥曲小路……”
华玉龙却稍稍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继续问下去,重新交叉起两手微笑着说:“有关你表哥的事情,我觉得还是不要由我来替他说,等到他亲自告诉你比较好。你长途回来也很累了,不如还是先跟蝴蝶去好好的泡泡温泉水,会很舒服的~~等泡完小玉盏也差不多该忙完了。”
华玉龙这个人看着一张娃娃脸儿,但他说出来的话的确有些让人没有办法违背。
何况人家刚刚都那么知无不言了,既然现在不想说,那还是别太得寸进尺了。
桑宁于是谢过他就跟着蝴蝶去泡温泉水,在更衣室脱下衣服围着浴巾进了浴池才知道什么叫有钱人。足有游泳池大的大浴池,水面蒸腾着白雾,白色的地砖也被烘得暖暖的。
桑宁下了水,暖烘烘微微发烫的水烫得整个身子都无比的熨帖,她忍不住往下沉了沉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脚下的池底似乎是高矮不一错落开的阶梯状,可以选择合适的高度坐着,除了脑袋之外的身体都完全浸在水里。
热烫烫的水实在很舒服,尽管她下午才睡醒,还是被热气蒸着晕乎乎地就睡过去。
一睡着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在水里下滑,下滑……直到完全沉进水里……
热水灌进鼻子桑宁才蓦然惊醒,会不会死是一回事,溺水的感觉却是无论什么时候有过多少次也无法适应的。
她在水里扑腾挣扎想要浮出水面,可奇怪的是不管她怎么折腾人都死死的沉在水底,这只有一人来高的浴池愣是把她溺在里面丝毫也不露头。
桑宁想要找到阶梯爬上去,却也爬不动,泛着奶白色的温泉水遮挡了视线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她无奈之下只能忍着被水灌满胸腔的感觉呼救,可是声音传递进水里,来到水面的却只有闷闷的一点声响。
她只能挣扎,下沉,再挣扎,再下沉,整个人几乎离不开池底,连站起来都是一件办不到的事。
桑宁只能绝望地等着别人来发现她,浴池里的水是持续加热的,不会变凉,整个人泡在水里久了就变得昏昏涨涨。
她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水上传来敲门的声音,伴随着华玉盏在询问:“桑宁?你还在洗吗?”
他大约是出现之后得知桑宁在浴池里,但发觉时间过得太久了,这才来问问。
桑宁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呼救,传到水面上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华玉盏就是起了疑特地来看看的,哪怕一点微弱的声响也足够让他一脚踹碎那扇从里面别住的磨砂玻璃推门。
浴室里虽然雾气缭绕也足够他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池里的水面在不停翻腾。
他二话不说跳进水里,正想要一把捞起桑宁,一下子居然力量预估错误还没捞得动,只觉得入手死沉。
华玉盏多加了一把力把她拉出水面,桑宁离开了水,每一下呼吸都在向外排着胸腔里的水,呛得她只能不停的咳,经常刚咳出来的水来不及离开鼻腔就又被吸回去一部分,反反复复着,这个过程比灌满水的时候还要痛苦。
等桑宁终于能够喘上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光溜溜地被华玉盏拎在水里,他两手拽着她的胳膊托出水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跟贴在一起也没多大区别。
她脑袋里嗡一声,只觉得热气一下子温度暴涨要把她整个人都给蒸熟了,下意识就想要挣开他的手去遮挡。
华玉盏显然刚刚一瞬间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结果却是在一人高的浴池里沉了底,被无故吓了一跳心情有些不怎么样,就警告不停乱动的她:“还想沉下去吗?”
桑宁像个煮熟的虾子,全身红通通的尽量弓着身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这时候听见踹碎磨砂玻璃门的动静,华玉龙也匆匆赶了过来,踩着地上的碎玻璃进门就问:“出什么事了!?”
——门都踹了那指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可是在他的地盘上能出什么事啊!?
华玉龙一进门,华玉盏立刻拽过放在池边的浴巾把桑宁包起来,细眉长目一挑,目光扫向华玉龙的时候可就半点都不带着客气,一肚子不满就都发了过去——
“我抽不开身才把更换躯壳的事情全交给你,你这次又给她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桑宁也努力把自己缩在华玉盏怀里,尽力用浴巾和华玉盏的身体把自己挡严实,目光也一起投过去。
华玉龙无奈地申诉:“别都这么看着我啊,那不是泥娃娃下不了水,我才想说换个石头的试试,上好的玄武岩,刀枪不入呢!”
是啊,就特么遇水就沉。
华玉盏一把把包着浴巾的桑宁打横抱起来走出浴池,头也不回的扔下一句:“马上给我换掉。”
一张浴巾包的了头包不了脚,走过华玉龙身边时桑宁只能拼命缩成一团,把头埋进华玉盏怀里不敢再抬起来——真是丢死人了,这才跟人家第一次见面就在人家里luo体展览,以后哪儿还有脸再来啊!
华玉盏淡淡垂眼看她一眼那小动物一样缩成一团的样子,露在浴巾之外的皮肤依然通红得像是被煮熟的虾子。
他的目光柔软了些,像是带着笑,又像只是无奈。
他在房间门口放下桑宁,桑宁低着头局促地捏着浴巾,“不,不好意思华老师,我,我很重吧……”
“嗯,是很重。”
桑宁一噎,本来想谢谢他送她回房间的,这一下又只是憋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脱下来的衣服蝴蝶已经拿去洗了,听说你带了行李过来的,柜子里也有给你准备的睡衣,挑你自己喜欢的换上吧。”
华玉盏说完侧目扫一眼局促的桑宁就转了身,随意一摆手不咸不淡的说一句:“放心吧,没人会对一堆石头有什么不良兴趣的。”
啊啊啊——把人看光光了还说人家是一堆石头!!
桑宁想要抓狂可是没穿衣服的人是没有底气的,只能看着华玉盏消失在楼梯口,这才忿忿地关上房门——她被人看光了看光了看光了!还偏偏是华老师!
她两手保持着推上门的动作撑在门上静默片刻——不然咧?不是华老师的话难道她还情愿被别人看吗?这么说起来的话怎么觉得好像还不如是华老师……
啊啊她又不是暴露狂为什么非要给人看!
沮丧了一会儿桑宁也只能默默地去打开衣柜,里面竟然真的正儿八经的置备了好几套外出的衣服,家居服,还有睡衣……
通常来说招一个包吃住的助手,会准备得这么周到吗?
桑宁随手找了一套衣服,穿衣服时已经稍稍镇定,但一旦镇静下来之后只觉得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究竟发生什么她会失去身体?是因为学校的那次精神毒品风波吗?所以她才会什么都不记得?
——华先生说她没有死,但只剩下魂魄跟死了又有什么不同?生灵的前提不是应该身体还在生吗?
她失去的记忆只是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跟华老师之间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
华先生只解释了在荒田村丢弃了那个身体的原因,但是之后呢?
华老师所做的这一切应该并不只是跟她的身体有关,回想起来的话,他一次又一次的把她置于危机之中,为的简直像是要锻炼她学会独自应付那些鬼怪似的。
他在湖边时说过的那句话她一直摆在心里却又不敢深思,他说当她知道一切真相的时候,就是她有能力扛起一切的时候。
——扛起什么?跟鬼怪有关的事会是什么?
总不可能是降妖除魔吧?那不是道士和尚的工作吗?跟她这种普通人扯不上什么关系吧?再说华老师也没教她什么收妖法术的啊……
她现在真的很好奇难道曾经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她,是什么都知道?还是同样一无所知?
毕竟她虽然失去了一年的记忆,但从她上大学到东大精神毒品风波事件的发生之间也不过就是半年多的时间,那之后她似乎一直都辗转在各种疗养和心理治疗中,所以就算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过就在毒品风波发生之前的那大半年之间。
半年的时间,实在算不得很长……
桑宁一边想着半年的时间能够发生些什么,可以完全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的命运完全扭向鬼怪的世界吗?一边已经穿好了衣服,无意识地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一瓶乳液涂抹到手上脸上。
乳液是新的,本该也是没有见过的牌子,但熟悉的香气却狠狠让她恍惚了一下,像是久违的用过很久的牌子一样。
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没见过的衣服,坐在第一次来的房间,却莫名的冒出一个念头——她真的只是失去了一年的记忆吗?
突然冒出的疑惑让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些平时根本不去注意的问题——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普通,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普通的父母,和一个跟她相处得不太好的弟弟。
——那真的就只是不太好而已吗?
小豪一直都喊她怪物,还曾经拿着家庭相册分分明明的指出上面没有半张桑宁的照片——那时候父母是怎么说的来着?
因为她小时候住在乡下爷爷家里,所以家里才没有她的照片——
所以她那时候就相信了?一点疑惑都没有,不是太奇怪了吗?
小时候是住到什么时候?过年过节也不见面?上学以后呢?学校的照片呢?
还有她的房间,那简直就像是一个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除了必要的日用品连一点零碎的小物件也没有,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岁女孩子住的房间。
为什么今天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觉得奇怪呢?
就好像有人叫她去相信,她就去相信。此时回过头来才猛然发觉,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年怎么就像活在一团浓雾里,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直以来茫然的感觉再次浮现——她,真的是桑宁吗?
那应该只是因为她附身在陌生的尸体上,透过镜子,眼睛和脑子看到的是不同的样貌引起的错觉吧?
就像她附身在泥娃娃身上时,无论别人还是自己看到的都是“桑宁”而不是泥娃娃,当她附身在那个心脏病女孩身上时,她幻觉也同样欺骗了她和所有人,让大家都以为那就是桑宁。
但是或许在偶然之间,她的眼睛透过镜子看到了真实,这种落差才会带给她疑惑和错觉。
在听到华先生的解释之后,她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是这么想的,这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以为从此可以不再被这种恍惚的感觉所困扰。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觉得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
她赶忙翻出手机,想给小豪打个电话问问清楚,怪自己为什么以前总是拿他当闹别扭的小孩从来都不好好听听他的话。
可是拿出手机才发现这一番折腾下来现在都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母亲早该催着小豪去睡觉了。现在打电话把小豪吵醒,小豪固然是一肚子埋怨,母亲也不会高兴吧。她会奇怪桑宁为什么三更半夜给小豪打电话的。
桑宁又只能放下了手机,还是等明天……虽然明天小豪又要上学。
她于是给小豪发了个信息让他有空时回个电话好好聊聊,发完短信放下手机又陷入茫然——这么晚了,不该吵小豪,就该再去吵华老师和华先生吗?
她探头探脑的刚一出房间,就看到管家站在房门外两步远的地方,见了她恭恭敬敬的欠身说:“桑小姐,华先生因为替您寻找新的附身躯体出了点问题,现在正在忙。二公子也已经去看曲先生了,交代我转告您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我会送您去学校。”
桑宁知道自己错过了抓住华老师问清楚的机会,但是显然他并不想亲自跟她说,不然也不用拿着曲小路当借口,让第一次见面的华先生来跟她说那些。
连华先生都直言不讳地说,华老师他不开心的事就不愿意开口。
她客客气气地谢过了管家特地等在这里转告她这些,管家也再次欠了欠身,“桑小姐不必客气,我和鸳鸯蝴蝶也衷心的欢迎您能够回到这个家。”
管家说着就欠身退下了,桑宁却愕然了……
他说衷心欢迎什么?
桑宁默默回到房间里,目光再次扫过整个房间。
她之前虽然打量过这个房间,但碍着自己只是个外客,没好意思动什么东西。
这一次她站在书架前,之前就注意到书架上除了书籍课本之外还放着几本笔记似的本子,小心地拿下来看了看笔记上没有写名字,打开翻了一眼也只是普通的历史课学习笔记。
桑宁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不然她难道还希望发现一本日记吗?
但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似乎也跟她一样是历史系的学生。她正想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怎么看都觉得很像是她自己的笔迹。
这种时候她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只能将笔记本放回去,目光又落向了书桌的抽屉。
她站在抽屉前默念既然这个房间是准备要给她住的,那就等于默许她使用这里的抽屉的吧?不管里面有没有上一个住客留下的东西,总要打开看了才知道……
她习惯性的拉开了右手边的小抽屉,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把认为重要的东西放在右手边的抽屉里。
打开抽屉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小相册,又薄又小,像是几块钱的地摊货。样式也老旧土气,感觉上是不少年前的东西了,但保存的依然很新。
桑宁把相册拿起来翻开,第一张是一个穿着土气的碎花小袄的小女孩,身边站着一个比她稍大一点的小男孩,他们身后的背景像是在十几年前的山村,依稀还能看到远处的山林和大片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