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教坊司的人刚刚送走了位尊神,而另一边太极宫的主殿千门殿内,儒雅温厚的君王正与那失踪了数日的少女对弈。
楚令昭拈着枚棋,神色复杂地凝视了苏栩一眼,才心不在焉地落了子,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张口。
苏栩跪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他含笑道:“楚相在时,常常来宫中与朕对弈,偶尔提及你这位侄女,也满是称赞之言。记得他同朕说过,你最是那爽朗洒脱之人……”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后,才继续道:“楚家小姐,直言不讳便是。”
楚令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眼睫低垂,片刻后,她抬眸直视向苏栩,声音沉稳:“陛下不放臣女走,应当不是想要与臣女下棋这么简单。”
殿内通着地龙,矮几旁还燃着盆金丝炭火,整个宫殿暖洋洋的,仿佛将外面吹着细雪的冷风都隔绝开来。
苏栩拿起一旁的夹子,随手拨弄了两下炭盆内燃得通红的金丝炭,眉目间多了几分郑重。
“皇城近来的波动,楚小姐应当已有所耳闻,大量的巫师方士混在异域商队之中频繁进出皇城,据调查,这其中有大抵都是些别国派来的探子,四处散布灾祸谣言搅乱人心,为的便是趁乱重创华序。”
三国盛会在即,少女自是知道此时的局势有多凶险,不过……
楚令昭单手支颐,歪了歪头:“那加大镇压力度,严格控制城门进出便是,这事儿陛下该召唐临痕那厮过来,扣着臣女不放做什么?”
苏栩看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他丢下夹子,将棋子一枚一枚的重新摆在棋盘上,继续道:“朕需要一个契机,把皇城这潭水搅得更乱,将更多的探子引出来,最后一网打尽。”
见他实在不肯放她走,楚令昭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陛下散出重病的消息,是为了让局势更乱一些?”
“不止,还要借此钓出其中一些关键的细作,唯有给他们一个接近朕的机会,才能引池鱼上钩。”
苏栩说着,摆好最后一枚棋子,楚令昭望向棋盘,正是千年前,前朝临近一统时,武帝与郑国最后一位国君的残局,名为“纥骨”,传言道后来那位国君的后人为了祭奠他,便以此为姓,这残局也因此得以流传下来。
只是此局凶险,戾气太重,即便是专门钻研围棋之人,也不会轻易去碰……
她收回视线,身子坐直了些,正色道:“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
“朕会对天下宣告朕已病入膏肓,召集天下有能方士入宫,炼制可以真正使亡人回魂,使白骨再生的长生不老药。”
楚令昭蹙眉:“陛下的意思是……”
面庞儒雅的君王微微颔首,周身皆为肃杀之气。
“可,一定是楚家吗?”楚令昭犹豫着。
天空飘着细雪,由劲冷的北风带至每一个角落。
苏栩起身走到窗畔,眺望着皇宫的灯火辉煌,声线低沉:“朕需要一位恶人,一位恶名昭彰、背后势力强硬之人,而你是不二之选,这件事,算朕拜托你了。”
楚令昭望向苏栩,眸光沉静,“臣女本就恶名在外了,再多一些倒也无妨,可是您呢?此事一定会为天下所不解,即便您因此背上千古骂名,也不在乎吗?”
“此诚华序危急存亡之际,朕别无选择。”
她问得认真,苏栩也答得真切。
“臣女知道了。”
“只不过,陛下这些打算,绝非是今日偶然救下臣女之后才有的罢。”楚令昭应下此事,似是想起什么,向他问道,虽是问句,却是确定的语调。
苏栩轻笑,七窍玲珑心这点,这小丫头与玄儿还真是相像,仿佛同是在他那位皇后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一般。
想到萧晗,他面色苍白了些,却又很快收好心绪,淡淡道:“猜的不错,的确是朕命贵妃将你留住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被奸人带走,好在今夜思及故人,临时去了那座废弃的书阁,不然真的让你死在那里,倒是朕的不是了。”
“陛下言重了。”见他直言,楚令昭倒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这是自由进出皇宫的令牌,诏令发出后,朕便不宜露面了。”苏栩抬手,大太监立即将一块古朴的黄铜令牌呈到她面前。
楚令昭拿过令牌,恭敬地行过退礼后,便离开了太极宫。
天色将晚,宫中也已掌了灯,不过才及笄之年的少女,脊背笔直纤细,撑着一把竹骨伞,独自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细雪伶仃,寒风吹拂过她的裙摆,漫天霜雪之中,少女的身姿劲瘦且坚毅,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顺应着上天的指引,走向那条既定的道路……
……
少女从宫中出来,楚家各旁支脉络收到消息,纷纷派了子弟前来府里询问她的安危,确定了少女无恙,才将抓了的那些谢氏族人放掉。
已是深夜,楚令昭沐浴过后便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临疏阁的栏杆上,而这一次,却再没有哪个小侍女敢跑来劝说她危险……
想到惨死的阿栀,她的面色越发清寒了几分。
她从栏杆上下来,抱膝坐到房间内的拔步床上,望着挂在脚踝上的六枚蓝铃铛,少女心念微动。
她伸手摘下一枚铃铛,随后便将它丢进了盛着水的花瓶里,脱离了白银细链的铃铛在水中瞬间闪烁起光芒,她好奇盯了片刻,直到光芒熄灭才剪了烛芯,拉过锦被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睡到半夜她只觉口干舌燥,刚想要出声唤侍女送些茶来,便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骤然清醒过来,立刻拿过放在身侧的匕首便要扎向那人的手臂。
紧接着,她似乎听到一声男人格外轻蔑的低笑,然后匕首便被人打落在地。
“你倒是警觉。”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男人如是评价。
听到这声音,楚令昭微微松了口气,她坐起身,声音冷淡:“我还以为螭铃之事只是你哄我玩的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男人轻哼了一声,将蜡烛点燃,随后自来熟地撩袍坐在她床畔。
“说罢,请本座来有何事相求?”
似乎是早已习惯了他这自然而然的亲近,楚令昭倒也懒得去计较那些多余的礼数,她如实回答道:“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