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皇眼尾挑起丝淡淡的弧度,倒也并未说她什么。
他将朱笔停放在笔山上,身体优雅倾斜,手臂倚着金銮座的扶手歪坐了,嗓音轻缓淡漠:
“阿浔,可知内阁近两月压了多少本弹劾你的奏折?今夜又为了个面首搅乱上元游会,是否是这望帝城容不下你了?”
男人看起来年岁极轻,又实在是生得瑰姿国色、光艳逼人,倒是像极了面前二位的同辈。
但眸光流转间,那若有似无的慑人冷厉,还是昭示了他威不可侵的帝王身份。
明明男人话语清和,不见半点怒意,可百里浔却收敛了玩笑之色,不敢再随意应付。
他从少女身后走出,垂首跪在了墨玉地砖上。
室内伽楠雅香甘沉幽凉,四下静的落针可闻。
楚令昭不知百里浔为何突然这般变化,但掺和在其中,她内心着实无措得很。
楚皇性情乖张不定,少女可一点都不想被连带着波及,正绞尽脑汁地寻着脱身由头时,男人缓缓盯向了她,眼底喜怒难辨。
楚令昭站在殿中指尖发凉,到底今夜是跟百里浔共同闹出的这场混乱,想独善其身看来是不能了。
她权衡过利害,只得拎起裙摆也欲跪下。
楚皇却抬了抬手,语调慵懒,“他跪他的,你站着便是,学这些做什么?”
少女僵在原地,反而更加不安了。
男人不再理会他们,只继续处理手边的事务。
书案前的两人一跪一立,生生被晾在一旁。
角落的滴漏不息地流逝着,烛火闪烁,夜明珠亦逐渐黯淡下来。
终于在宫女换下凉透的第四盏茶时,男人批阅完了最后一本奏折。
他端过托盘上的新沏好的热茶,重新扫视过面前的二人,不疾不徐道:“阿浔,朕只给你一日,遣散青龙神宫中的所有面首,若内阁再呈上一封因为面首之事弹劾你的折子……”
楚皇后面的话并未说尽,却似乎比任何约束都有效用,百里浔脸色微白,低头轻声道:“儿臣遵旨。”
仍是不曾站起来。
楚皇亦如同没看见一般,并不发话让青年起身。
他用茶盖抚了抚碧绿的水面,将浮动的茶叶拨开,白雾氤氲中,他典雅勾唇。
“楚小姐,今夜霍家次子之事你既已卷入其中,可愿亲自为此事收个尾?”
听起来似是再合理宽容不过的吩咐,楚令昭刚要应下,旁边百里浔却急忙牵了下她的裙角。
看楚令昭望下来,百里浔还未示意什么,便感受到对面男人冰冷的视线划过他拽着裙角的手,他手腕微滞,亦觉察到这动作对姑娘家过于冒犯。
他松开手,眼睫垂了垂,不再言语。
但经青年一打断,楚令昭也明白了恐怕这是很棘手的事情,她抬眸望向楚皇。
只见男人正端着茶盏轻呷,案上夜明珠微茫的光线晕染在他殷红的宽袖之下,身姿影影绰绰似映照于暗海云崖。
岁月不曾在他的容颜上留下半分痕迹,反而愈添了在上位者睥睨万物的凛凛尊雅。
月色倾城,那张面庞谲美夺目一如琼华入墨,洒落丹青,才叹悟斯人如玉宣纸浅,终是百般难描画。
楚令昭微微晃神,暗道大楚的帝王当真是占尽了上苍的眷顾,像是要将所有神秀灵奇汇聚一处,只为叫世人知晓,天地间还能生出这般风华无双的绝世人物。
常言道望帝城的无边胜景冠绝天下,可眼前的这位高居于望帝宫殿之首的男人,才更担得这“冠绝”二字罢。
“楚家小姐,可是朕脸上有墨汁?”
男人轻笑着开口。
楚令昭忙收拢心神,余光注意到百里浔还严肃恭谨地跪在地上,不禁有点懊恼自己怎会在这样的氛围里走神。
想起刚刚要问的事情,她正色道:“陛下所言的'收尾'意思是?”
楚皇将茶盏放回宫女手中的托盘上,从容说道:“伏袭秦军之事,虞侯之子会率部将去东北边境调兵,你同行军一道过去,诛灭北方霍氏家族。”
只是这么简单?怕是还有后话。
楚令昭腹诽,又看着对面道:“陛下定然有要求的。”
男人悠悠扫了眼她,“霍氏手中私兵十万,盘踞在北方险要地段,朕只允你带不超百名兵卒,诛灭霍家,接手十万私兵。”
楚令昭紧紧拧眉,感觉楚皇像是在为难她。
世家豢养私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三国各地的门阀中都会有许多私人侍卫,但霍家暗自集结了私兵十万,可见是起了异心的,难怪她唤那霍二逆贼,百里浔却道被她说中了。
像楚国这般强盛的大国,诛灭坐拥十万私兵的家族并非难事,可是偏偏楚皇不准她这次带兵超过百名……
这不是欺负人嘛。
她搅了搅手指,小声驳道:“若是我不愿去处理这场'收尾'呢?”
楚皇含笑,“那便按大楚律法,当街聚众私斗,发起者剜目,参与者割耳。”
少女忙捂住自己白嫩嫩的耳朵。
果然是在为难她!
她捂紧了双耳,表情比方才进来时还要委屈,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楚皇唇畔笑容却愈发璀璨,见她半天不语,于是温柔道:“既如此,便将楚小姐带去廷狱割耳罢。”
槅扇外守卫的御林军听到命令,立即进来拿人。
少女身在皇宫势单力薄的,楚皇言谈又不似玩笑,看御林军进来,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快跑到书案后抱紧了男人的宽袖。
楚皇身姿顿了下,似是没料到她会做这般孩子气的举动。
百里浔和御林军亦是心惊,暗道这小姑娘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们呼吸滞住,等着男人下令将少女扔下悬崖。
然而,只看楚皇弯了弯漂亮的眉眼,笑意直抵眼眸深处,张口却道,“如此也好,既是与皇室王储惹的此事,在宫里行刑也算公允。”
“是。”
御林军上前便要动刀。
“等等!”
楚令昭泪眼滂沱,十分没骨气地改了口,“我去'收尾'!我去'收尾'还不成嘛……”
男人满意,示意御林军都下去。
楚令昭难过极了,松了男人的袖子,抱膝坐在了金銮座旁边的地毯上,兀自伤心自己倒霉又悲惨。
楚皇斜靠在金銮座上,随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生怕她哭的少似的,慵懒提醒道:“不必担忧,事情若没办成,还是可以留在皇宫割耳的。”
百里浔沉默是金。
楚令昭则悲从中来,不可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