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属于皇家园林。
一般情况下,只有王侯公卿等才有机会奉旨而入。
这次,朱翊钧定期开放太液池给天下士民,而举行皇明博览会,便天下臣民来观,则也算是打破了常规。
不过,历史上倒是有过对百姓定期开放皇家园林的先例,乃是在宋朝时,为与民同乐,天子会定期下旨开放皇家园林。
即史书上提到的,“大开苑圃,凡黄屋之所息,鸾辂之所驻,皆得穷观而极赏,命有司无得弹劾也”之言。
亦如当时宋人自己说:“本朝诸圣,特徇民心与人同乐耳,故于旧制不废,亦未尝加新焉,非有意于自逸。”
现在,朱翊钧开放太液池,其实也是有与民同乐的意思。
但他倒不只是让百姓来看“绝世之巧,凝神之技”,而增加对了解本族文化艺术之兴趣,进而提升民族凝聚力,使更多庶民也爱这个国家。
他这样做,还有借着让士民可以来看皇家园林的噱头,让更多人看见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各地手工业良品,进而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另外,也用皇家之景加强对这些国货良品的烘托。
整个太液池周围虽然因此增添了许多锦衣卫与亲军卫,以做到办活动的同时,警备也并不松懈,但随着博览会到来的当日,张灯结彩的太液池还是在庄严与肃穆中增添了许多鲜艳灿烂之感。
按天下各府划分的展台列于池畔,琳琅满目。
而池畔中的亭台楼阁间,也有从各布政司召来的有名乐工与优伶以及舞者,在表演,一时璎珞响动而戏腔频起。
而使得,许多手工业特产在被展览的同时,大明如今的许多美曲新腔也在被轮番上演,以使天下更多人知道,当今大明非物质的文化也在日新月异的变化。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民在被验明来历,和检查身上有无禁带之物,且在锦衣卫的引导下,有序进入太液池后,这些士民就一边听着从水面上荡漾而来的各类美乐名戏,一边看着池畔展台上的各类方物以及整个皇家园林的精巧设计与精美装饰。
历史上,于万历朝,最为有名的民间瓷器制造新品,壶公窑吴十九的流霞盏和卵慕杯,以及来自潞州的曲柄轮轴纺车,还有历史上出自王征《新制诸器图说》的灌溉神器虹吸和鹤饮之器等,此时皆被展览于此。
看的人眼花缭乱,也把万历前二十年的大明民间手工业之发展尽数体现了出来。
“这打谷机是如何想得到的”
“这抽水车真是巧妙!”
“这活字铜板印比会通馆的竟还要好!”
……
许多士民因此在看见这些来自大明各地的手工业良品后,就议论纷纷起来,而大感新奇与惊喜。
新奇自然是为其创新思路感到新奇。
而惊喜则是为自己已经想到的新发财之路而高兴。
“速速去甘泉,把这造的纸如‘棂纱纸’一样扯断如棉丝,但更乃揉搓的孙氏褚皮纸全部买下来!”
“要快!既然看见了,就不能错过这发财的机会,不然就是对财神爷的不敬!”
阳武侯薛钲在看见甘泉孙氏纸后,就当即对自己儿子薛濂低声吩咐了起来。
薛钲说着就看着天上明月,一脸激奋地又说道:“将这纸必大有用场!至少可以作为做纸钞用。”
棂纱纸乃是明朝最好的纸,专门用来做皇宫糊窗格用,故名曰棂纱纸。
只是现在,皇宫已开始用大规模烧铸的玻璃装窗,故已经很少用棂纱纸。
但天下人依旧将此这类纸称作棂纱纸,且作为上等纸的对标物。
而现在薛钲发现有比棂纱纸更好的孙氏褚皮纸后,顿时就发现了这里面的商机,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抢占这里面的商机。
“父亲,要不干脆先查查这人来历,如果来历普通,家里没什么显赫的人物,不如就直接找御史寻个由头,抄了他的纸坊,拿了他的纸坊工匠,然后我们自己造这纸,以后就让这纸阳武侯府薛氏纸。”
薛濂这时建议道。
嘭!
薛钲直接给了薛濂一脚,然后瞅了一眼不远处持刀警戒的锦衣卫后,对薛濂说:“老子真想现在打死你这混账!但又怕在皇家内苑打死你是对天家不敬!”
薛濂忙颇为委屈地说:“儿子不对,父亲教训就是。”
“这样做且不说要被锦衣卫盯上的问题,关键是,这纸已经被陛下知道了,然后又被这么多人都盯上了,你还怎么能直接抢人家的产业,真当陛下不知道伱们的心思”
“再说!”
“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陛下整出这个皇明博览会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以为心怀富国惠民之志的仁德天子,是真的在给你去抢人家产业的机会”
“告诉你!”
“陛下这是叫你我去帮着这些人把他们自己的产业做成更大的产业!而使这民间好货能够因此出海跨洋,上增国税,下厚工商!”
“真是白在京卫武学学那么久的新学,同胞之谊不讲,把吃相整得这么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读新学,不知道与其杀鸡取卵不如借鸡生蛋的道理!”
“东瀛、吕宋那么大的市场,还不够你靠转卖他孙家纸赚的非得抢了人家产业自己干!”
“你就不怕造这纸的是你,卖这纸张的也是你,然后被更多人盯上,连朝廷也不能容我薛家么”
薛钲教育了自己儿子薛濂一顿后,就恍然大悟说:“不过,连你都有这个想法,指不定还有别的权贵有这想法,干脆这样,你亲自去一趟甘泉见见他孙家的家主,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分殳和我薛家一起在京师等地开分坊,我们薛家愿意承包所有分坊的开办银款,他可白得五成分红,另外,我们薛家也必因此不让人任何惦记他家的产业,只助他孙家把自家纸坊开遍天下各城,乃至出海。”
“如果他不肯,你就代表我们薛家再让一成,底线是三七分!”
“还是父亲高明!”
“儿子的确手段拙劣了。”
薛濂想了想明白了阳武侯薛钲的意思,便向薛钲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薛钲见自己儿子主动认错,还对自己一脸崇拜,也很是受用,便挺起了胸膛,一边看着太液池的湖光山色,一边继续教育自己儿子说:
“你要记住,陛下作为天底下最为兵强马壮之人,都不直接夺民之利,肯定是因为直接抢连天子都觉得不划算,连唯一可以不畏王法而夺天下小民之产的人都不夺,是谁给你的勇气敢去夺天下之产”
“是!”
“儿子记住了!”
如薛钲一样,许多权贵官僚以及富贾巨商,皆在参加博览会,起了挖掘这些优秀手工业品背后的财富。
即便是寻常百姓也因为看见这些手工业品,而起了购买与模仿制造的心思。
尤其是来太液池的女眷在看见展览的许多精巧首饰衣料与胭脂水粉后,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展品原产地购货了。
总之,因为这么个博览会,一时间许多的银元都开始流动起来,投资的活动也大幅度增加,一场新的经济增长开始酝酿而准备爆发。
而这博览会也不只是让人看到赚钱的机遇和产生消费的欲望,也让人得到创新的启发。
赵士祯等人就在这时,对领工部尚书衔兼任将作寺官的戚昌国说:“大司空,这曲柄联动纺车倒是让我想到,如果将我们做的那蒸汽机改良一下,倒是可以直接通过蒸汽机带动纺车纺纱,如此是不是只需要一台蒸汽之机,就能让很多纺车可以同时纺纱”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
戚昌国也一脸凝重地说了一句,然后就拉着赵士祯离开了太液池,连在路上碰上申时行等大臣都没理会。
申时行素来脾气好,对戚昌国和赵士祯这些只爱钻研制造各类器物的人很包容,并不责怪他们,只笑着对随自己一起来太液池观士民赏皇家园林之景,而准备写一篇北都赋的王锡爵说:
“阁老随陛下西巡,可觉着陛下对我们这些峨冠博带者印象改观了没有”
“若没改观,陛下就不会办这博览会了。”
王锡爵笑着说了一句。
申时行颔首,然后长吁一口气,说:“是啊,何为千古一帝,这便是千古一帝也!”
“既能挥师十万雄兵而令天下伏尸百万,也能收敛杀心只行仁政而与民同乐!”
“陛下执太阿而不作恶,去夺民之利,而只为民生利,真正乃千古难得之圣主仁君,也正因此,才有今日物华天宝、君民同乐之盛!”
“这里面,元辅十年辅弼之功也不小。”
王锡爵这时回了一句。
申时行则摆手笑说:“遇到这样的圣天子,内阁首辅那个位置,就算把吾换成一个泥塑呆子,只要听话,辅弼陛下十年,也能成就现在这份伟业。”
“承蒙元辅指教,下僚记住了!”
“只是元辅下次要指教,大可不必这么含蓄委婉。”
王锡爵这时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