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氛围变得很阴郁。
朱佑樘的目光仍落在张延龄身上,神色复杂,像是要将自己小舅子重新审视一番。
“国舅,你的话说完了吗?”
朱佑樘打破沉默。
张延龄道:“臣言毕。”
“唉!”
朱佑樘先是重重叹口气,才看着在场众大臣,问道:“诸位卿家,对于建昌伯所说之事,尔等有何见地?”
众大臣可都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照理说谁都不想跟不学无术的国舅一般见识,但问题是现在这个国舅撕开了大明朝户部税收的遮羞布,哪怕药材商勾结外夷是牵强附会,但耗羡的问题无法回避。
“徐阁老,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朱佑樘眼见别人都不说话,只好把问题抛给大明朝的内阁首辅徐溥。
别人可以说自己不知道,你作为内阁首辅,总不能独善其身吧?
徐溥老成持重,目光转向马文升道:“以建昌伯所言,似是涉及到西北军务,当问马部堂才对。”
朱佑樘又把目光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面色凝重道:“启禀陛下,自去年冬月中攻下哈密之后,都御史许进已带兵撤回嘉峪关,留守兵马也并未查知吐鲁番及西北外夷有何动向,至于吐鲁番可汗阿黑麻有意侵占哈密之言论,如同京师商贾勾连外夷,并无实证。”
在朝中六部部堂中,马文升算是威望极高的,作为兵部尚书也深得朱佑樘信任,连马文升都说阿黑麻要反攻哈密之事子虚乌有,你建昌伯在西北又没什么势力,怎可能知道那么清楚?
而且你所说的什么京师商贾贩运药材给西北外夷,都是你主观推测。
你张延龄话多,不代表你有道理。
朱佑樘听了马文升的话,点点头,似是同意马文升的说法。
户部尚书叶淇见到这一幕,心里稍微松口气,觉得朱佑樘应该是相信朝中“正直之臣”,不会相信张延龄一面之词。
谁知朱佑樘在点头之后,又叹道:“此事要详查。”
叶淇本来稍稍放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张延龄此时正好像个旁观者一样,在官场周围之人的反应,但看到叶淇又变得很紧张时,心里在想:“你叶淇真以为我这姐夫是个昏君?西北军情和药材商贾的事最多是查无实证,至于耗羡的事,皇帝能判断不出真伪?几件事合在一起,你户部要有大麻烦!”
叶淇心中悔不该当初。
本来就是顺应民意,叫户科给事中参劾一下张延龄,令其不敢染指跟户部有关联的商贾,令张延龄知难而退。
谁知惹恼了张延龄,张延龄还真什么都敢说,但凡事前有个预案,也不至于惹下这么个大麻烦。
朱佑樘此时目中如无叶淇一般,直接问徐溥道:“徐阁老,你觉得应如何着手去查?”
徐溥道:“应当以东厂联同户部,方为妥当。”
“嗯。”
朱佑樘点头,似也同意这个观点。
不能只让一个职司衙门去查,免得又会出现言路阻塞,虽然这件事跟户部相关,理当让户部回避,但叫朱佑樘只因张延龄一番话就不相信自己任用多年的户部尚书,那也太武断。
就算有怀疑,事情还是要交给户部,以体现皇帝对户部和朝中重臣的信任。
“那此事,就交由东厂和户部双线去查,一来是要将京师药材商勾连外夷的事查清楚,再者……”
朱佑樘言语稍微顿了顿,用很严厉的口吻道,“耗羡之事,定要给朕清楚的交待!”
“臣等领命。”
在场众大臣都行礼。
几家欢喜几家愁。
朱佑樘又看着张延龄,语气却变得柔和:“国舅,你平时做事要更加检点,身为朝臣各司其职不得擅自僭越,不该你管的事少掺和,否则朕必定严罚于你!”
最后朱佑樘还是严厉警告了张延龄。
但怎么看,都像在做个样子给大臣们看。
在场都是明眼人,若是最初张延龄被状告欺行霸市时,朱佑樘的确是有意对张延龄施加惩罚,等现在张延龄在朝堂雄辩滔滔,皇帝还要降罪张延龄,那就太说不过去。
朱佑樘即将解散这次乾清宫议事,或许意识到只警告一下张延龄,不足以服众,于是补充道:“国舅,朕罚你闭门思过,半月内不得随便出府,朕最近不想再听到有关你的风闻。”
“臣领旨。”
……
……
张延龄从乾清宫出来,心情还不错。
被皇帝禁足,看似惩罚,但以弘治帝的英明,自然能知道谁是向着大明朝廷的。
朝廷有弊端,那些大臣一个个心理透亮但都不肯说。
即便我揭穿此事的方式有些粗暴直接,但架不住用心以诚啊。
你禁我足,不过是给朝臣一个交待,说明你没有回护外戚之心,但其实你满心都是想回护我这个小舅子,咱哥俩心知肚明就行,管他们那些大臣怎么想呢。
再者说了,按照历史发展,哈密城再次失守恐怕就是这几天的事。
到那时……
我所说的最严重的事都被验证,那剩下的事,好像药材商里通外夷,还需要证据吗?
辩论的技巧,就是把小事往大事上套,大事不虚,那小事不辩自证。
张延龄无形中给大明君臣下了个套。
张延龄人从乾清宫出来,本来要跟众大臣一起从奉天门出宫,但或许是朱佑樘意识到这次张延龄开罪了朝中文臣,特地派萧敬出来,让萧敬送张延龄从东华门出宫。
身为外戚,连进出宫门都是有特权的。
“国舅爷,以后再有要紧事,您还是先提前打个招呼,不要冷不丁说出来,这事情太大了反而容易影响朝局的稳定。”
送张延龄出宫的路上,萧敬已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对张延龄进行指点。
张延龄无奈道:“萧公公,今天我是被临时召到皇宫面圣,提前完全不知情,一进宫就被人扣了一顶欺行霸市的帽子,我难啊。”
“建昌伯府上又没有药材,这欺行霸市的罪名完全是无中生有,我只是将所知之事上奏,纯属迫不得已。”
萧敬听了此话,除了苦笑也无话可说。
因为在事前,他也完全相信那些文臣所说的,也觉得张延龄不过是再一次为非作歹,心里还在想着要让皇帝对张延龄小惩大诫呢。
怎么看,都好像是户部自找麻烦,阴沟里翻船。
这次的事,也让他长见识。
就在二人即将靠近东华门时,突然不远处一阵喧闹,却是一个半大的小子正趁着春天,带着一群宫女和太监在放风筝。
“是太子殿下。”萧敬面色为难。
他奉命是要送张延龄出宫的,太子平时被骄纵,路上给找点麻烦,都没法及时回去跟朱佑樘复命。
而另一边,小太子朱厚照看到萧敬和张延龄过来,把风筝交给一旁的太监,兴冲冲往这边跑来。
“二舅,二舅。”
朱厚照老远就对张延龄打招呼。
等熊孩子跑来,张延龄拱手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把抓住张延龄朝服的衣袖道:“二舅今天好客气,走,孤正好闷得慌,跟孤出宫玩,咱到市井见识见识。”
萧敬大惊,正要提醒张延龄不可。
张延龄已板起脸道:“太子要出宫,要先得到陛下的同意,臣并无资格带太子出宫,今日还有要紧事去做,就只能跟太子作别。”
或许是张延龄这话说得太正式,令朱厚照都愣住。
“二舅,你没事吧?”
朱厚照挠着头,一脸不解。
萧敬道:“太子殿下或有不知,国舅爷刚被陛下罚禁足,不能随便出府门,所以……不能带太子出宫玩。”
朱厚照用同病相怜的目光望着张延龄,道:“原来二舅也被父皇给罚了,算了算了,孤不为难你,等你何时禁足解除,孤带你出去走走。真可怜!”
嘿!
这小家伙,人小鬼大,小小年岁称孤道寡,还会学人一副老成消遣和讽刺人。
毛病跟谁学的?
张延龄差点就要跟这小家伙好好理论理论。
“国舅爷,咱赶紧走。”
萧敬却如蒙大赦一般,急忙拉着张延龄出宫,生怕朱厚照一会反悔,再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