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从乾清宫出来,回到阁部。
一天下来做事都无精打采,他还在回想朱佑樘对他说的那些话。
刘健察觉到他的异常,并未过来打扰,谢迁当天值夜,白天也并不在阁部内。
一直到日落,将要离去时,徐溥才风尘仆仆从外回来。
“宾之,你可是有何为难之事?莫非陛下早些跟你所提的军政之事,令你为难?”徐溥作为首辅,李东阳的直接上司,好像关心下属一样,单独跟李东阳叙话。
李东阳本还想掩藏什么,此时他只是叹口气道:“陛下并未跟我谈及军务,只是提到了跟外戚张氏一门联姻之事。”
徐溥脸色恍然,点点头,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若你不愿,只管跟陛下明言,相信陛下也不会强行婚配,外戚出身和涵养,天下人皆知。”
徐溥的意思,你不想嫁女儿,你就坚持表达,皇帝也奈何你不得。
何必像现在这样闷闷不乐?
李东阳尽管犹豫,还是把皇帝的话,大致跟徐溥说了。
当徐溥得知了朱佑樘所表达的意思,连他也不由眉头深锁。
李东阳道:“以陛下之意,若是我同意这门婚事,以后对于阁部会多加仰仗,甚至会在朝堂之外多行召对,从宣德以来,君臣难得有如此增进沟通的机会。唉!”
“若是我不答应,张氏一门在朝中崛起也无可避免,他有了西北的军功,以后想压得住他,怕也并非易事。”
李东阳到底是能把局势看清楚的。
张延龄本来在朝中做了那么多事,已深得皇帝的信任,再加上张延龄跟皇帝之间有随时召对的便利,这一点就非文臣可比。
现在张延龄又在文政之外,取得了武功,皇帝已经明确表示会给张延龄晋升侯爵。
以张延龄侯爵身份,兼任户部侍郎,甚至以后还有在文官体系中更进一步之可能,文官想要挟制张延龄,就非要有“特殊手段”不可。
联姻。
似乎看起来也成为必然。
只是谁去联姻的问题。
徐溥面色也有些凝重,二人坐下来,半天没有做任何的沟通。
半晌之后,刘健从外面进来,见二人坐在那不言语,还显得很好奇,道:“是否该早些出宫?免得耽搁了时辰?于乔也快来了。”
徐溥这才起身道:“宾之你不必过于纠结于此,朝中之事也不能靠你一人之力来解决,凡事还是看开。”
毫无意义的劝慰。
在李东阳听来,这更好像是徐溥劝说他要妥协,似乎徐溥支持皇帝的意见,想让他把女儿嫁过去,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直说。
……
……
皇帝提出婚配的意向之后,之后两天,没再提及相关之事。
似乎要等张延龄回京师,再做定夺,也可能是皇帝在等李东阳最后的答复。
李东阳也选择了沉默,对此事未置可否。
不过于此时,朝中对于有关李东阳跟张延龄要行联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连京师中人都开始知晓此事,坊间也都开始议论。
李东阳突然成为舆论中心,自然也是不厌其烦,同僚有想问询他意见的,他一概都不去应答,最近几日更是避免与人会面和交谈,有意在避开舆论。
却于此时。
张延龄西北军功的消息,更多传到京师。
宣府巡抚刘大夏派出第一批的议定军功之人,已到了白羊口,在清点和查验了鞑靼人的尸体和首级之后,认为并无问题,由刘大夏亲自上奏此事,确证了张延龄战功的可信性。
朝廷派去的,兵部协同锦衣卫,到现在还没到白羊口,更没到虎峪口,他们还未做最后定论。
如今看来,想反转张延龄的军功,已难上加难。
这几天最得意的,要数张鹤龄。
一连几天,皇帝早朝时都会召见张鹤龄,让张鹤龄旁听朝议,偶尔还问问他的意见,他在朝堂上撒泼耍浑的样子,跟他弟弟很相似,但始终他没多少能耐,也没给出什么好的建议,皇帝大概只是让张鹤龄当他弟弟的替身,大概听他在朝堂上撒泼唱唱反调,也没打算真的让张鹤龄去做点实事。
这天早朝朝议。
兵部尚书马文升又奏报了西北的战报,说是张延龄已带兵靠近了偏头关,而此时偏头关周边鞑靼人马已基本逃干净了。
张延龄要重夺偏头关,看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诸位卿家,朕觉得,要是建昌伯把朕派遣的差事完成,朕想早些召他回京师,你们认为是否该如此?”皇帝一如既往拿出好似没主见的性子,来问询他“诸位卿家”的意见。
马文升不等徐溥等人有任何表示,主动表态:“老臣认为,应当由建昌伯巩固西北军务,不但宣大一线需要整顿,连三边一线也需重修关防等,过去数年马政弊端颇多,也可让建昌伯再行整肃……”
你张延龄能耐不是大吗?
那就先在西北别回来。
军政方面,我们知道你还有点能力,既然你都去了西北,我们暂时也就不想看到你,西北那些糟心事……
归你了!
朱佑樘则意外于马文升对张延龄的“支持”,似乎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只是文臣不想见到张延龄的一种反应。
“徐阁老,你认为呢?”朱佑樘打量着徐溥。
徐溥先看了看马文升,他自然能明白马文升的用意,但他还是不愿让外戚更多去沾到军权。
哪怕张延龄回到京城,真的很讨人厌,朝堂上比张鹤龄更加张牙舞爪,更让他们觉得难堪,经常还要置气辩论……
但在他徐溥看来,大明的纲常不能乱。
“陛下,鞑靼既在发觉朝廷用兵之坚决,主动撤兵之后,也当结束西北军务,当务之急是要保证西北屯田秋粮入库的稳定,若眼下不召建昌伯回,也可等秋粮入库之后,再行征召。”
徐溥拿出了身为首辅的“眼界格局”。
我不去跟皇帝讨论张延龄功劳的问题,甚至鞑靼撤兵,我都不认为是张延龄有功所导致。
现在只说西北稳定。
朱佑樘摇头道:“朕既不认为建昌伯应该长留于西北,也不认为三边的事也该交给他,毕竟朕觉得,他能完成朕交托的差事,便已对得起朝廷对他的信任。至于三边之事,应该交由新的三边总制来处置,马政等……也不该交给他。”
皇帝说出此话来,让在场很多大臣觉得不解。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皇帝也怕张延龄军权在手,尾大不掉的问题?
张鹤龄跑出来道:“陛下,那就让臣的二弟回来,派个更成熟稳重的老臣去西北镇守边疆就好了,西北那苦寒之地,还真不适合我二弟的性子。”
当兄长的,好像还很知道体谅弟弟的难处。
将心比心。
张鹤龄从来不想去西北,在于西北在外人传来,那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边荒之地,哪有留在京师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自在?
“论功的事尚未有定论,召回的事,也先暂且放放吧。”朱佑樘没有继续探讨下去。
这件事好像是一提,又戛然而止,如同之前提到给张延龄赐婚一样。
朝议将散。
皇帝还有意往李东阳身上看一眼,似乎在等李东阳给出表态。
但李东阳仍旧没做任何的表示。
……
……
朝议结束。
众大臣各自回衙所。
出宫的路上,三五成群,也都在谈及有关张延龄的功勋。
很多人觉得不忿。
现在怀疑的人少了,只是觉得张延龄“走狗屎运”的人更多,至于之前打赌非说张延龄是虚报战功的刘璋和元守直,现在明显被文臣孤立。
不管你们二人的动机如何,至少现在我们不能跟你二人走得太近,免得被牵累。
当夜。
李东阳从宫里的阁部出来,回到家门。
就得知礼部尚书徐琼已经在他府上等候多时。
徐琼似乎是代表皇帝,来跟李东阳下聘的。
李东阳尽管不愿,还是与徐琼会面,二人在李家正堂商谈了有一个多时辰。
“宾之,虽然你看不上延龄,但他始终是个晚辈,未来仍旧可期,若是无人规劝和指点,将他引入正途,大明或会因此而乱,难道你就没有要提点他的想法?”徐琼语重心长。
这意思是。
我代表皇帝,请求你去把张延龄带上正途。
毕竟张延龄年轻,可塑性高,不想让他误入歧途,也不想让大明朝陷入动乱,现在就出手。
我们很看好你。
李东阳皱眉道:“小女年幼,为何一定要是我李家之女与他结成姻亲?之前陛下似也有意将德清长公主下嫁,为何不见此事成行?”
李东阳也是火了。
思来想去,作为大明之臣,似乎的确该为此做牺牲。
但想到牺牲的是自己心疼的小闺女,李东阳还是选择了“隔岸观火”,凭什么有牺牲的时候要让我李东阳来做?你们怎么不上?
凭什么让我舍小家保大家,难道你们家里没女儿?女儿没有,孙女有没有?嫡出的没有,庶出的也行啊。
徐琼一听,就知李东阳根本看不上张延龄,他叹道:“我也知宾之你看不上延龄,觉得他出身卑微,也是不学无术,但你可有想过,他除了未曾参加过科举之外,在旁处有学问上疏漏之处?引经据典,或是出口成章,何尝不是年轻士子中的翘楚?”
“若只因为他少不更事时所为,定他烂泥扶不上墙,未免偏颇。”
“即便令媛未来能觅得如意人家,只怕年轻士子未来的造诣,也很难在延龄之上。”
徐琼很负责任。
皇帝让他来说媒,他就把张延龄各种好处说清楚。
而且用辩证的方式去讲。
你是觉得他不好,但你也不想想,你女儿未来嫁个世家公子哥,再努力有张延龄的成就?
你女儿嫁过去还是正室,生了儿子,以后就是建昌伯……或者说是建昌侯,甚至未来是国公的继承人,你李东阳都能跟着隆宠。
李东阳态度坚决道:“小女年幼,此事暂且不提!”
徐琼无语。
说了半天,还是没法将李东阳打动。
徐琼心想,也只能回去跟陛下奏报,说是这冥顽不灵的李大学士,只顾着他女儿的幸福,而完全不管大明朝的兴衰,也不顾去栽培一个未来可能会“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
……
西北。
张延龄带兵抵达偏头关、
此时已是七月底。
偏头关周围的土堡皆都被毁,可说是满目疮痍。
好在鞑靼人很识相,说逃就真的逃,不打算留下玩设伏这一套,张延龄带兵前来,方圆二百里范围内也没鞑靼人活动的报告。
西北一战,好像已经就此结束了。
“朝中传来的消息,说是朝议,要让建昌伯您总务三边,以后不但宣大,连三边的事务也交给您。”
张永给张延龄带来个很让张延龄糟心的“好消息”。
张延龄心想。
谁要留在西北当三边总制?
回到京师,高床暖枕、左拥右抱、纸醉金迷,他不香吗?
此番往西北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即便曾过大同这般相对繁华的大城,也是匆匆继续出征,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体会一下人生的乐趣。
我张延龄来大明是来享福的,谁说我是来振兴大明的?
张延龄道:“张公公放心,就算陛下有意这么做,我也会回绝,西北这种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呆。”
张永一怔。
你不想留在西北,让我放什么心?你以为陛下让你留下,也会让我留下?
王守仁道:“建昌伯奉命领兵驱除犯境的鞑靼人,若是要长期经略西北,还是要有老成稳重有经验的老将来完成为好。”
王守仁说这话,似乎是觉得张延龄不能胜任。
这话还是太直接。
就算你这么想,你也不能当着张延龄的面直接说啊。
张永白了王守仁一眼,回头发现张延龄在那笑,好像张延龄很支持王守仁的观点一样。
“我马上上奏陛下,西北这地方我是呆够了,让陛下赶紧派个人来接替我,我想回到繁华的京师,过点正常人的日子,重修关城这种事还是交给旁人来做。”
张延龄显得一刻都不想在西北多停留。
此时的他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