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姐醒了？”王氏住着拐杖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就坐在尹柳芯的炕边上。
十几天来的风餐露宿、辛苦跋涉，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何其艰难！
但是在王氏这张皱纹迭生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她略显粗砺的手掌加深了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真实感。
尹柳芯没有抽回被她牵着的手，反而弯腰将额头贴上去。
用着近乎朝拜的姿势匍匐在床上，在经历了生死存亡后，几个人之间相互扶持的情感形成的这种信任和依赖，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这二十年来对神明的信仰。
被众人排挤、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她的神明从未出现。
一路艰辛、忍饥挨饿的时候，她的神明也未现身。
劫后余生，庆幸和后怕混在一起从她的眼角留下。
“老祖母，我们还活着。”
王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襁褓里的福哥也跟着小声抽噎起来。
“呦快看看这娃是怎么了？”救他的大婶张罗着，“这是不是饿了？”
福哥命大。
那么多难事一件件经历下来，罪没少受。
但是最起码活了下来。
“尹小姐和这娃娃都是有福的。”王氏笑呵呵地看着福哥挥舞着两个小拳头在半空里一通胡抓。
“老祖母，千万别在叫什么尹小姐了。”她不好意思地把碎发往耳后拢了拢，“南境没了，我便只是个逃难的灾民。”
“我叫尹柳芯。”她看着怀里的福哥目光暗淡下去，“以后叫我柳芯吧。”
“那……”王氏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无论男女，一个人的姓氏就是她的根。
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尚且宁死也不愿意被丈夫休掉，何况是自己提出来舍掉娘家的姓氏？
那可是意味着这个人从此就决心要做一个孤魂野鬼的啊。
果不其然，尹柳芯点点头：“我以后不再姓尹，改姓为柳。”
“人若问起，我便是一个小村子里穷养的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凄凉地笑笑，“至于别的，我天性胆小，不爱到外面去，也不知道。”
“哎。”王氏叹了一口气，“也好。”
王大龙皱眉，他想不通明明有一个在朝为官的身世背景，还有不算小的家族，为什么要抛下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偏要自己辛苦过活？
他忍了半晌，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可是福哥还小，你难道不为他的将来想想吗？”
尹柳芯听他一问，立刻泪如雨下。
“一个女人家，谁愿意抛头露面自己勉强过活？”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哽咽道，“可是要活命就只能如此。”
尹家虽然不是南境氏族，按理来说驻派的官员和家眷是可以出南境去其他地方的。
但是尹柳芯已经嫁给了明逸晨，那她便是明氏的家眷，她的孩子遍是明氏的遗孤。
这样一来，她们非诏出南境，已经是死路一条。
可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两条前路不明的死路，总要选择更有希望的一条。
不是吗？
作为博一把的代价，她便只能舍弃自己的宗族，隐姓埋名。
要知道明氏的所有人稍有变动，都会报帝京存档备查。
她亦在案卷之上。
如此罪责，更不敢妄图亲族庇护。
毕竟是包庇重罪，轻则发配，重则杀头。
再者，若是因此听到些无情之言，岂不是更叫人肝肠寸断？
思及至此，才做出如此抉择，也算是破釜沉舟拼力一搏。
看着怀中熟睡的娃娃，尹柳芯轻轻地替他把襁褓拽平整些。
不止是被子平整。
她心道：娘希望你一辈子都平平坦坦、平平安安。
大概这就是从女孩变成女人，成为母亲之后的简单和幸福吧。
纯粹而执着。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母爱感动之时，尹柳芯忽然道：“我要去帝京。”
“什么？”王二龙以为自己被狐妖迷惑的后遗症犯了，又产生了幻听。
“我要去帝京。”尹柳芯毫不犹豫地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说的话。
“尹小姐……柳芯，你不是刚刚还为了以后不受牵连改了名字吗？”王大龙也非常不解，“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尹柳芯怎会不知！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凄然一笑，满是辛酸。
“南境无论是死是活，从到现在都还没有援兵这一点上来看人皇陛下大概已经放弃了明氏族人。”
说到这里她痛心地摇头：“没想到明家世代在这里为他戍守南疆，用身体做肉盾抵挡妖族入侵，换来的却是被当做弃子。”
“可怜我与夫君才成亲不过两年，就要妻离子散。恐怕此生不复相见！”
“我恨。”这两个字终于从嘴里说出来，她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
“柳芯，你也不要这么想。”王氏安慰她道，“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尹柳芯笑笑：“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便罢了。”
“但是福哥的日子还长，他还要长大成人，要建功立业。”
“他有一个英雄的爹爹，不能就跟着我在田间地头混一辈子。”
她的眼里满含热泪：“他本该有一个衣食富足的生活，即便在南境也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王氏用一双老迈发昏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妇人，干涩的双眼并没有跟着她落下泪来。
“虽然离开南境便没有人知道他的宗族，但最起码他有了自由。”
王氏转头看看自己的两个孙子：“老身自出来之后就觉得心胸开阔，精神都好了不少。”
“柳芯你可也有这种感觉？”
尹柳芯看看他们三个：“老祖母，你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你们本来就跟明氏不沾边。”
“即便是在往日里，也可以随时离开。”
王氏吃了一噎，怔愣半晌才缓缓道：“是了。”
她恍若顿悟了般喃喃自语：“老身这许多年来竟然是被一所片瓦遮头的破屋困住。”
“倒叫两个好孩子跟着吃了二十年的苦。”
王大龙连忙道：“祖母，大龙并不觉得苦。”
王二龙倚在王氏腿边：“和祖母、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