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怯怯地紧紧拉着阿尔托莉雅的手，另外一只手紧抱着木盒，身后背着小小的包裹，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边。
安文跟随在二人身边，目光有点复杂。
他暂时有些难以想象现在的阿尔托莉雅竟然能说出“统统抹除”这四个字。
总觉得这和现在的少女有些违和。
哪怕是日后登上了王座的少女，在初掌权柄时仍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对人处事往往过于仁慈，尤其是在面对议会中的那群废物，经常受限于议会而无法施展自身的决策。
这在盛世时毫无疑问会被称为仁君，可在帝国面临大灾之际，科维坦帝国人民需要的不是一位过于仁慈的君主。
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王者，一位能够力挽狂澜，拯救帝国于危难之际的伟大君主！
这样的君主怎能受限于议会中的那群腐朽之辈？
梦境记忆中的阿尔托莉雅，是在一次重大转折后才发生改变的。
由于议会内部因为巨大利益而产生纠纷，政见未及时统一，命令无法及时发布，直接导致一城人民尽丧于邪教之手，结果那群罪魁祸首甚至打起了让她来背负这一切恶名的主意，将责任尽数推卸到她的身上，嚷嚷着女人本就没资格登上王位。
而面对打着起义名号冲入王庭的“正义之师”，年轻的君王终于彻底觉醒。
那一幕是安文所见最爽快的一幕。
年轻的君王漠然立于王座前，双手拄剑，身后十二骑士如羽翼般拱卫，脚下是无数叛军尸首，血流成河。
那一日少女终于拿起了屠刀，将眼前腐朽之辈尽数斩除！
也是在那之后的阿尔托莉雅，才真正背负起了科维坦君主之名，末代十二圆桌正式成立。
安文望着前方的路，目中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从阿尔托莉雅选择离开伦格尔敦前往东部地区的那一刻，命运就已彻底踏上了另一条岔路。
但是……
她的变化相较于梦境之中是不是太过于超前了？
她甚至连今年年底的那一次大变都尚未经历，可她却主动找上了“罗曼·罗德”，希望自己带来她前往东部地区看一看。
而就那日少女的言辞和神态，安文不难分析出少女前往东部地区真正原因。
绝不仅是所谓的替王室见一见东部地区的子民，她似乎陷入了某个怪圈，面临着某个难以抉择的难题，需要见证一些东西来让自己彻底下定决心。
拥有梦境记忆的安文能猜出了少女所面临的抉择，而这也是最让他难以理解并困惑的。
她面临的这个问题过早了。
在梦境记忆中，少女首次面对“王权继承人”是在今年年底大变过后，那位君王临死前与她进行了一番对话之后。
被无数撒克逊人民称为暴君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儿说出了自己的期望。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成为披荆斩棘的大英雄，能接过他手中的王权，继承科维坦第十世君主之名。
但这一切在不知觉中发生了变化。
如若不是自身梦境记忆的问题，安文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即是自己也就是罗曼·罗德的出现，和不久前的那次古尔多城堡一行。
他现在有些后悔那次面见六神柱之一的噩梦阁下时，没有向他请教古尔多城堡所隐藏的全部秘密。
那位噩梦阁下嘴上说着愿意为自己提供帮助，然而事后根本就没给自己留下联系方式！
想到这里，安文嘴角不由得扯了扯。
亏自己当时还真产生了种对方可能会给他提供诸多信息，成为他倚仗之一的错觉。
结果按老爹的说话，对方很愉快地放了他鸽子？
颇有些无言地安文将目光放在了身边的少女身上。
他很想知道阿尔托莉雅接下来会选择如何去做。
直接将镇上之人全部清除？
可镇上之人只是幻境中的一部分，哪怕他们的灵魂确实就藏身在身体中，而在幻境未破前，他们的魂体受幻境所保护。
另外，伊莎陷入沉睡的原因与镇上人有极大关联。
无法接受原本可亲可敬的邻里居然坐视自己被活活烧死，甚至还在其中帮忙，将她母亲的尸体从坟墓中挖出来，那种绝望感彻底吞没了女孩的心灵，让她潜意识地选择逃避，直至最后陷入永恒的沉睡。
要想让伊莎苏醒，至少要打开她的心结，纯粹的外力是无法让逃避噩梦的女孩从美梦中醒来。
如果镇上的镇民还存在着一丝代表理性的心灵之火，那倒是可以想办法点燃他们的心灵之火，唤醒他们仅存的理性。
另外先前逃走的那两名真理教会的邪教徒，也有可能会在暗中出手破坏。
安文不禁开始期待阿尔托莉雅会有怎样的表现。
“黛丽丝姐姐，我们……我们真的要去找大家吗……”
伊莎仰起头，声音如蚊虫般轻微到几乎不可闻，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明显的惧怕。
阿尔托莉雅微笑着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柔声道：“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就让我们一起去找大家问清楚这件事的整个经过。”
“可是……大家可能会对黛丽丝姐姐不利的……我们还是快逃吧，只要离开小镇就安全了……”
伊莎小声道，抱着盒子的手又攥紧了几分，神色中仍旧有着没有掩饰的害怕。
在她的潜意识中，只要离开小镇就能避开所有的危险。
阿尔托莉雅停下脚步，蹲下身与伊莎平视，双手轻搭在她的双肩上，神色认真道：
“伊莎，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
“逃避永远无法解决问题，直面才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在我们选择直面难题时往往会遭遇各种困境，我们可能会在解决难题前就因自身力量不足而摔倒在这些困境中。”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站在你的身旁，我时刻做好了扶起跌倒的你的准备，所以你只需要一路向前就行了。”
小伊莎一时间陷入了茫然，那张稚嫩的小脸呆呆地望着阿尔托莉雅。
下一刻，伊莎抓着阿尔托莉雅的手不禁微松了松，然后抓的更紧了。
在阿尔托莉雅鼓励的目光中，小伊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怯弱并未消除，但相较之前却少了几分。
“这不是伊莎吗，你旁边……你怎么还和外来人在一起，小心哈恩他们……”
转角处忽然走出一位衣着朴素，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
她目光阴森地望着站在伊莎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一丝怒火，似是愤怒于伊莎完全不听话。
“吉森大婶……”伊莎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目露畏缩。
“你这孩子，一点不知道镇里大家都是为你好，让你做什么从来都不配合，你知不知道自己对于我们有多重要！”
中年妇女提着篮子迈着沉重的步伐靠近伊莎，每一步竟都深陷入地里，留下一个深坑似的脚印。
她的面目已经变得狰狞无比，一缕缕的黑气自她的身上散发而出，在身后呈现出一道恶魔般的虚影。
这一刻，她的恶灵竟然要脱离幻境的压制，脱困而出，开始反噬当前由幻境具象化出的身体！
幻境保护镇上所有人的魂体不受伤害的同时，也是在镇压他们的魂体。
而这一刻，中年妇女的魂体竟已隐隐脱困而出！
这场幻境正如阿格规文所说，已经无力再维持过长的时间，处于自我破灭的边缘。
当面目扭曲狰狞，变成半个怪物的中年妇女不断缓步逼近时，伊莎浑身都开始颤抖，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害怕到了极点。
她仍旧单手抱着木盒，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阿尔托莉雅的手，仿佛只要牵着黛丽丝姐姐的手就能带来安全感。
伊莎一脸惶恐地仰头望向阿尔托莉雅，想拉着黛丽丝姐姐一起跑，却只看到黛丽丝姐姐平静的脸庞。
这份平静似乎影响到了伊莎，让她身体颤抖的幅度小了很多。
阿尔托莉雅低头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鼓励伊莎不需要害怕，因为她就站在她的身边。
小伊莎再度怯怯地抬头望向吉森大婶。
吉森大婶的身躯竟然如怪物般膨胀了数分，面孔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伊莎……你怎么能这么顽皮呢……一点不顾及大家的感受……你可是我们见到故去亲人唯一的钥匙……大家照顾你这么久，你就不能为镇里人奉献一下自己吗？”
怪异的不似人声的声音从已经被恶灵吞噬了的吉森大婶口中发出。
带着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恨和愤怒。
“明明……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见到我的孩子……伊莎你为什么要反抗呢……为什么……你怎么能反抗大家呢？！”
含糊不清的怪异嘶吼声带着浓浓的怨愤与憎恨。
安文面色变冷。
眼前的怪物是因为幻境对于恶灵压制逐渐减弱，当她再次见到伊莎后，充斥着憎恨的恶灵受到刺激，开始突破压制，吞噬这具身体。
与此同时，她被压制的记忆开始恢复。
不过这份浓郁到已经快化为实质的憎恨和怒火，真的是针对伊莎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
那这些人当真是愚昧到不可原谅！
伊莎小脸苍白地望着彻底变成怪物的吉森大婶，声音哽咽而委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对伊莎呢？是伊莎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大家要相信哈恩叔叔那个坏蛋……为什么大家要把妈妈和爸爸的尸体重新从墓地里挖出来……是哈恩叔叔害死了爸爸，可你们为什么却全都当做看不见，伊莎明明没有犯错，可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伊莎？”
犹若积蓄已久的大坝忽然打开阀门，那委屈而强烈的情感于此刻爆发，化作女孩悲伤而难过的呜咽抽泣声和针对灵魂的质问。
穿过小镇的风中仿佛有着女孩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伊莎……
是伊莎做错了什么吗……
可如果是伊莎做错了，那大家为什么要伤害爸爸妈妈留在世上的遗体……
宛如灵魂的质问，让正处于不断魔化中的吉森大婶身形一顿。
那张再难辨别出以往容貌的脸，竟在此刻呆呆地望着哭泣的小女孩。
黑暗中。
好像有一丝微弱的火光被点燃。
……
“吉森大婶，今天的伊莎也是依旧勤劳哦！”
“吉森大婶，你在干什么呀，需要不要来自伊莎的帮助！”
“嘻嘻，吉森大婶，伊莎今天想吃烤蛋饼！”
……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残缺而泛黄的记忆中。
在失去丈夫与儿子的这段岁月中，似乎有一个如精灵般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成为了自己生活中仅剩的阳光……
她是谁……
我究竟……在做……
就在吉森心灵深处那最后的心灵之火被点燃时，如海水般的黑潮疯狂扑涌了上来，将火种强行扑灭！
憎恨，怨怼，愤怒，绝望……
种种负面情绪如海潮般淹没吉森的心灵世界，将她的心灵彻底污浊。
一道没有固定形态，若有若无的狰狞虚影浮现在她的身后。
泛着红光的双眼对着安文等人露出嘲弄的神态，然后缓缓淡化在空气中。
安文神色凝重，而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低呼道：“这是梦魇？这场幻境中还藏有一头梦魇？”
镇民的背后竟然还藏有一头擅长控制心神的梦魇？！
嘭！嘭！嘭！
大地在这一刻轻微震动起来。
“死！”
已经彻底转化，沦为三层楼高的怪物失去了所有理智，意识中仅剩下如血的红色。
它发出痛苦难熬的嘶吼声，腥红的眼睛锁定安文一行人，迈开沉重的步伐狠狠撞向前方哭泣声音的来源。
而就在此时。
一抹神圣而威严的金光仿若从天而降，亦如神罚降世，映入安文的眼帘。
金色长剑干净利落地从上至下劈开怪物的躯壳，瞬间将其斩成两段，在其身后道路上留下一道长达近百米的焦黑色剑痕！
仿若要将整座小镇一分为二！
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的金色微光“点燃”了怪物的躯壳，将断裂的躯壳中涌出的浓稠黑水尽数消融。
这一刻，领域内的每一点金光都带着极其强大的净化之力。
或者说……肃清！
少女手持金色长剑，立于威严弥漫的【王权】领域之中，犹若执掌神罚的君王！
【王权】领域附属特性之一。
肃清。
安文心中宛如掀起了骇浪，勉强维持神色不变地注视着阿尔托莉雅的背影。
相较于先前那头突然出现的梦魇，少女此时所展示的姿态更让安文震惊！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掌握【王权】领域的附属特性的？！
领域类恩赐能力者，只有在第二次乃至第三次蜕变也就是第三位阶气魄与第五位阶新生时，才拥有一丝极小的可能为自身领域附加特性。
这不是外物的附加，而是源自灵魂本源的加持。
而类似【王权】这等最上位的领域恩赐，梦境中阿尔托莉雅直到迈入等同于教会圣者的不落位阶，才堪堪觉醒获得了第一项附属特性。
而后在陆续继承了先祖亚瑟王的遗泽后，阿尔托莉雅才依次获得了亚瑟王当年所拥有的七种特性，成就完整的【王权】。
她难道……已经获得了亚瑟王的部分遗泽？！
安文心中陡然一震，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难不成古尔多城堡所隐藏着的就是亚瑟王留下的遗泽？！
金色长剑渐渐化作金色粒子消散在空中。
阿尔托莉雅牵着伊莎的手继续向前走去，踏过怪物倒下之地。
她的眼眸依旧宁静如深海，没有一丝波澜。
“没事哦，伊莎，我会守护在你的身边。”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去问问大家，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