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没有了以往的灼热,多了一分温和,却依旧刺眼到让人难以直视。
珊娜坐在房顶上,两只小脚丫在半空中晃荡着,歪着头眯眼望着头顶的太阳。
她的心神早已不知游荡到了哪里,口中无意识地哼唱着记忆深处断裂的不完整歌曲。
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珊娜安逸地都不想动弹,她已经在这里从上午待到了现在。
而此刻的太阳已经接近西下了。
虽然珊娜目前仍旧是灵体的状态,可自从那夜密室内,那个神秘的男人将一滴血滴落进自己眉心后,她就已不再惧怕阳光。
“珊娜。”
下方而来的呼喊声让珊娜回过了神,她探头一望,发现原来是安文。
女孩不满地鼓起腮帮子,这个坏蛋当初将自己从古堡中带出来后就不管自己了,幸好还有艾莉丝陪着自己。
下方的安文朝着珊娜招着手,珊娜犹豫了片刻,还是乖巧地漂浮了下去。
毕竟当初那个男人说了,让自己日后就跟在这家伙的身边。
虽然她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可是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却让她完全不敢违背那个男人的意志。
“教授你找我有事吗?”
教授是她和安文约定后的称呼,安文严令禁止珊娜将他的真实身份透露给艾莉丝。
安文点了点头,温和道:“有些事情在离去前必须要和你说下。”
珊娜愣了下,旋即醒悟了过来,瞪大了眼睛道:“你准备离开了?”
看到安文默然点头头,珊娜不禁急着跺脚道:“你离开了,那艾莉丝怎么办!”
在艾莉丝眼中,身前的男人可是她近乎所有的依托!
安文沉默了会,语速缓慢道:“生活和安全方面不需要担心,在离去前我会留下一封信,信是给罗曼教授的一位老朋友准备的,到时候你便陪同艾莉丝持信一道去那里。”
“日后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直接联系不落学院那边,甚至是阿尔托莉雅殿下,看在此身的面子上,他们不会拒绝你们的求助。”
“另外,我也会派人暗中照看你们……”
珊娜气呼呼地打断他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安文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孩的头,结果被炸毛状态的珊娜一掌拍掉。
他望着女孩轻声道:“总是要分离的,不是吗?”
“艾莉丝不可能永远跟在我的身边,我也不可能将宝贵的时间一直陪在艾莉丝身边。”
说到这,安文顿了一下,认真道:“这话并非是指艾莉丝于我而言无关紧要,事实上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我所要做的事情就决定了艾莉丝她必须远离我的身边。”
“跟在我的身边,她只会面对无止境的凶险,而我当初将她从绝境中拉出来,并不是让她陪我送死的,更何况我也无法向她解释身份的由来,难道我要对她直言罗曼教授早在几个月就已经彻底死去了吗?”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在这些事中,有无数个艾莉丝在等待着我伸出手将他们拉出来。”
珊娜仍旧气鼓鼓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还无数个艾莉丝等你去救他们。”
面对女孩为好友出头的愤然言语,安文无奈一笑,摊手道:“可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虽不愿,却也必须背负。”
“珊娜,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好。”
珊娜咬着贝齿,皱着小脸道:“难道时间就这么紧迫吗,或者就不能换个人去做吗?你为什么不多陪陪艾莉丝?艾莉丝她……艾莉丝她可是在你不在的每一天都在期盼着你的回归!”
安文怔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也没有给出答复。
每一天都在期盼着自己的归来?
在自己的眼里,艾莉丝无疑是一个坚强乐观的孩子,她不会沉浸在无止境的悲痛中,而是将所有的伤痛都藏在了心底,只以笑颜面对这个世界。
所以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安文不禁在此刻扪心自问。
如果自己此时表明即将要再度离去,且无法带上她一同离去,那么艾莉丝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
恐怕会装出一副没事的态度,笑着让老师放心地离去的吧?
她希望能一直陪在老师的身边,却又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成为老师的负担。
安文仰头望向天边撕扯的云絮,叹了口气。
艾莉丝她啊,恐怕真的已经将假扮罗曼教授的他视为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那么自己此时又真的有必要如此迫切地离去吗?
目前科维坦的局面与预计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虽然不能肯定是因为自己的介入,但那位殿下与梦境记忆相比,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走在了局势的最前端,不再被动。
即将持续三年之久的西海战役,也因为那几位身负血继墨甲的末代圆桌骑士的提前加入而走向好的一面。
可以预见的是,哪怕西海仍将在异族自杀式的增兵下变成一处绞肉机战场,科维坦这边也已因为高端战力的增长而立于不败之地,剩下的,无非是看异族的疯狂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至于国内的叛乱,那些已经臣服于长公主殿下的贵族们足以和那以两家圆桌贵族为首的叛军抗衡,等到西海战事稍缓,随时可以抽出兵力平乱。
而原本卷起腥风血雨,拖累西海战线以及平乱战争的王位争夺战也随着阿尔托莉雅的提前觉醒而消失。
只要科维坦帝国不再因为西海战线无底洞式的增兵,以及东部地区和北境叛乱的牵制处于疲于奔命的被动状态,那么这座帝国就不会再如梦境中那般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维持在“健康”状态的科维坦帝国,足以支撑三年后面对血月教会大举入侵的那一战,不会再因其他方面坚持不住而导致帝国走向自我崩溃。
可以说,当前的局面是安文起初完全不敢奢望想象的。
他原本打算用三年做到的事,却在一切尚未真正开始前就已达成了。
在这样的状态下。
自己就真的连一点点时间都没有,不愿留给艾莉丝吗?
沉默了很久的安文忽然间叹了口气,苦笑着望着远方喃喃道:
“罢了,就留下一些时日吧,就算是对罗曼教授的补偿了。”
珊娜瞪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就这样答应了。
自己可是还有好多话没拿出来让这个家伙感动的泪流满面,最后愧疚地自我认错,主动留下了补偿艾莉丝呢!
珊娜目光狐疑道:“你不会是先搪塞我,然后过几天夜里偷偷跑吧?”
“哼!”
她突然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小脸冷酷道:“我会每天晚上监督你的,别想偷跑!”
安文目光怪异地望着眼前穿着白裙的小女孩,无言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忽然间,安文似是想起了什么东西,神色复杂地望向珊娜。
珊娜一脸警惕道:“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你的小心思?”
安文没去计较女孩的胡乱猜想,他沉思了片刻,而后轻声道:“珊娜,很抱歉,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
女孩侧歪着头,一双大眼睛中满是茫然。
“啊?你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吗?没事,只要你多陪陪艾莉丝我就原谅你!”
安文无奈地揉了揉珊娜的头,叹气道:“珊娜,你还记得在古堡中和我说的话吗?”
珊娜大眼眨了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在古堡中说过的话,忽然小声试探道:
“你知道我忘记的那个人是谁了?是不是我的恋人?我遗忘的是不是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情”
纵然此时此刻有些莫名的伤感,可安文依旧忍不住无语地看着这丫头。
从艾莉丝那他得知了珊娜经常会缠着她去剧院看那些爱情故事,每次看到男女主角之间充满伤感的分离时都会哭的稀里哗啦,一边抽泣一边拿艾莉丝的衣袖当手帕。
他组织了下语言,慢慢道:“很抱歉,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你忘记的那个人是谁了,只是没想好要怎样告诉你。”
“哼,大坏蛋!快说是谁!”
珊娜双手叉腰,小脸上就仿佛写上了不满两个字,神色极度不善。
这个坏蛋居然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自己!
“很遗憾,你遗忘的并不是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情,嗯,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看些爱情故事比较好……”
“快说!”
女孩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小脸凶恶地威胁道。
安文耸了耸肩,然后深吸了口气。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将这一切告诉珊娜是好还是坏,但他不可能永远瞒着珊娜,他终究是要将这一切全盘告知于女孩的。
他轻声道: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康顿·辛摩尔,他是你的……父亲。”
这一刻。
安文清楚地看到了女孩的睫毛轻颤了下,然后在瞬间恢复到了如同湖面静止般的平静,似乎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掀起丝毫波澜。
“……这样啊,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珊娜小声地回应着,却不复先前的活跃。
平静地有些不对头。
安文苦恼地摸了摸鼻子,他最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突然间,女孩抬起了头,神色郑重道:“安文先生,那个男人曾经让我在古堡中他,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等待真的好无聊,所以我决定以后自己去找他!”
安文怔在原地,望着面色罕见的坚毅的女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珊娜……这可能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旅途,也许你永远走不到终点。”
“没事啊,那就……慢慢找,慢慢走,等我走遍了整个世界,总会找到的,安文先生,对吗?”
女孩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绞合着,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
“……是的,如果当你有一天走遍了整个世界,那你一定能找到属于他的足迹。”
安文轻声喃喃道,他抬头望向昏黄的天幕,微微眯眼。
不知不觉中,天边已是暮色浸染。
红色的夕阳将撕扯涌动的流云尽数染成了血色,壮美的让人舍不得离开视线。
而即便是落日时的冬日阳光,依旧有些刺眼,让人无法久视。
暮色下。
身穿白裙的女孩慢慢飘浮了起来,回到了屋顶上,白皙的小腿垂荡在空中。
忽然间。
她的双手结成一个奇怪的手印。
然后透过手印中的缝隙去看天空的落日。
在破碎的记忆中,那个男人似乎和年幼的自己说过。
如果阳光刺眼,那就透过手印中的缝隙去看,这样就好像将太阳藏在了手中。
安文默然望着女孩孤独的背影,想起了古堡密室内最后一封信上的内容。
那是一封家书。
一封由父亲写给女儿的信。
那封信具体讲了什么,就连此刻的安文都已记得不是那么清晰。
他只记得在信的最后,那个男人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就好像生怕自己的女儿会误以为她的父亲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爱自己。
“珊娜……”
“我的女儿,我永远爱着你,父亲永远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