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破镇有点诡异的安静,陆安没有急着找东西,拎着阿夏的柴刀四处逛。
在小镇后面的山坡上,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一头灰白的头发,这是个看上去有五十岁的大叔,但是实际年龄是多少,很难判断。
因为赵华也才不到三十,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
他不断喘息,正拿着锄头在地上挖坑,旁边很多新土,明显是刚挖出来的,还带着湿气。再边上,是几座坟包,旧的上面满是枯草,还有一座相对来说比较新的,却也起码几个月了。
他已经发现陆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在脸上留下几道痕迹,便又开始挖。
陆安没有靠近,在边上看了片刻,男人放下锄头躺进去试了试,比量大小,然后支撑着爬起,继续挥动锄头。
阿夏从身后过来,站在陆安身边,没有说话。
一个男人在山坡上挖坑,他们两个在不远处看,场面一时显得有点诡异。
这个人是在给他自己挖坟,不用说,两人也都能看得出来,那个规整的坑,还有旁边的几座墓,都在表明着这一点。
“喂!”男人终于开口,把锄头扔在一边,朝两人喊:“帮个忙吧,把我埋在这里。”
他释然地坐在坑里,陆安竟然看出了点点放松。
“什么时候?”
“现在。”
“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不想活啊。”
“……”
“帮个忙,镇子里那些东西,都留给你们。”男人说道,接着看向两人,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摇头道:“就算不帮忙,也是你们的了。”
“你们多少人啊?——没想到还能看见别的活人,真好。”
“帮帮忙吧,我不想被什么东西刨出来叼了去。”
男人躺在坑里朝两个人喊,陆安感受到难以形容的荒谬感,以及一丝熟悉。
他看了眼阿夏,记得当初,阿夏也提过类似要求,如果她死了,一定要把她烧掉。
没想到会经历第二次,而这次更过分,这个大叔没有如果,很简单的请求,现在就把他埋下去。
坑里探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刨一点土往身上埋。
“镇子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有的话也不至于让你们帮忙。”
“你出来,我们……可以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帮一下忙,真的很感谢。”
男人躺下去就没打算起来,现在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有个人帮忙把他埋起来,因为自己实在完不成这个工作,最多把自己的腿脚埋住。
陆安还打算再劝,男人却不理他了,自顾自地用双手往坑里揽土,即使手已经被磨破了也不在乎,仿佛是个很重要的仪式。
丧礼这件事从来都很重要。
陆安和阿夏下了山坡,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他们做不了什么,帮忙埋起来都做不到,因为那个人还活着。
“他会想通的吧?”
陆安望望山坡,虽然这个大叔和他们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希望一会儿能看见他下来。
“也许我们该帮他一下。”阿夏低声道。
“你认真的?”
陆安侧头看向她,阿夏不像在开玩笑,她也不会开玩笑。
阿夏点了点头。
“那是在杀人。”陆安说。
阿夏不置可否,她觉得那个人不会反悔,会反悔的人不会是那个样子。
再次回到镇子里,感觉不同了,这里是有个人,但是那个人在山坡上,正躺在坟墓里,还没有断气。
他们没有去男人的那个院子,而是从镇尾开始,在空楼房里找一些能用的东西。
三轮车被他们推进来,到了下午黄昏时,陆安又上去山坡一趟,男人已经把他自己的双腿埋住,鼓了半个小小的坟包,如果爬还能爬出来,但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请求陆安帮忙。
“天快黑了。”陆安说,“如果你是因为一个人,可以试着和我们一起走,我们有五个人,熬过冬天也没什么问题。”
“不熬了,你能帮我埋一下更好,我屋子里还有一些吃的。”男人躺在坑里道,他很累,双手的指头上都带着血迹。
陆安又下去了,虽然男人没说为什么,但是他大概也猜的出来。
阿夏简单收拾出来一间空房屋,灰尘实在太多,很多年没人动过的房子难以想象的脏,她又变成那个黑不溜秋的小脏妞,在这里没有条件清理身上,不过也只是短暂住一晚,也没有多在意。
从空楼房里找到朽烂的被褥凑合,门窗封死,屋里就不会冷了。
天黑了之后,阿夏坐在床上听外面动静,陆安正在揉捏她的腿,蹬三轮车的主力是她,好好休息缓解疲乏,他们还要花一天多蹬车回去,而且回去不会轻松,只会更累,因为不会是空车了。
在陌生的地方停留一晚,他们都很防备,门被顶得死死的,柴刀就在床边。
然而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阿夏用极大的毅力从陆安的体温旁离开,打开门出去,被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顿时裹紧衣服。
山坡上安安静静。
早上再过去时,男人依然躺在坑里,身体已经冰冷,在外面一夜,他用这种方式向末世告别。
边上的土被人抹平了一点,歪歪扭扭的写着‘谢谢’两个字,是用手指划出来的。
陆安沉默着蹲在一旁,他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何如此坚决,早上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刮刀子。
阿夏下去继续找能用的东西了,把三轮车能装的地方都装满,陆安则拿起昨天男人用的锄头,把土推进坑里,帮他这个忙。
填坑比挖坑容易,不用费那么大力气,男人已经冰冷的身体逐渐被掩埋,昨天还好端端的人,现在长眠于地下。
中间下去镇子帮阿夏打包了一些衣服,陆安找出来一把铁锹,上去把坟包堆起来拍拍,这样不用担心被别的东西挖出来叼走。
他以前很怕死人,如今亲手把泥土拍实,却有点麻木,从地上站起来退后,眼睛从一个个坟包上面扫过,转身离开。
如男人所说,他是这镇子上最后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在这里住下,一切都是现成的,如果能偶尔上来扫扫墓就更好了。
现在扫墓的人也住进去了。
最终的最终,没有墓碑,天上也没有星星,只有空旷的四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