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有些反常
十月中旬,雁门郡开始飘起了零星雪花,西北风一天比一天强劲,树头最顽强的几片树叶终于也顶不住这股强风,被扫落在地,独留一树枯枝迎风摇晃。
数百穿着单薄褐衣的民夫,在寒风飘雪中开凿山体,搬运泥土石块。
连日高强度的劳作,有的人手被磨出水泡,有的人肩膀被勒出深深的红印,刚来这里时穿的鞋早已经破损不堪,很多人甚至只能光着脚劳作。
扶苏来到雁门郡有十余日了,为了遵从秦始皇的旨意,来看看大秦到底能不能和匈奴和平共处,他第一日刚到便来长城巡视。
十余日,他没有看到任何匈奴人掳掠边境,只看到无数的民夫在军吏鞭子下,忍着寒风艰苦劳作。
他们当中多数人都没有厚实的衣服,没有保护双脚的鞋子,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快点!手脚给我麻利点!”
“啪!”
一位挑着土石的民夫因为走得慢了一些,被军吏一鞭抽在背上,他本就破烂的衣服被鞭子撕开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红色的血印。
民夫倒在地,那军吏又一鞭抽下去,“快起来!装什么死!”
“好、好叫上吏知晓,我、我前日着了风寒,实在……”
民夫话没说完,军吏又给了他一鞭,“管你风寒风热,今日任务不能做完,我们都要受罚,快起来!”
民夫挣扎着爬起来,刚要挑起担子,不料腿一软又跌倒在地上,虽是风雪天,他额头冷汗却一直往外冒,脸色苍白如纸。
军吏又要抽打,不远处的扶苏实在看不下去了。
“住手!”
他大声喝止,踩着满地碎石快步往这边走,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边,脚被崴了一下,得亏旁边护卫及时搀扶,才没有摔倒。
军吏这才发现他,忙不迭行礼,“监军!”
扶苏忍着脚上的疼痛走过来,他看了眼那民夫,对军吏道,“没看到他病了么?你这样抽打,他便能起来干活?”
军吏道,“监军有所不知,这些六国遗民最是刁钻,许多人为了偷懒,成日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上头安排下任务,若是完成不了,所有人都要受罚,故而用刑不能不严,便是真病了,也得来干活。”
“这是在草菅人命!”
扶苏气愤地说着,环视附近其他民夫,“眼下天气渐寒,他等衣着单薄,能不生病?你自己看看他脸色,显然是得了风寒,如此还要干重活,受鞭打,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那军吏微微愣了愣,草菅人命?这些六国遗民的命算是命么?这位公子还真是仁慈。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扶苏一眼,垂首道,“小的也没办法,上头交代了,小的若私自让病人休息,是要被治罪的。”
扶苏知道秦律严苛,这事确实不是一个小军吏能做主的,他缓和了语气说道,“让他先休息,我自去回禀蒙将军!”
扶苏说完,急匆匆往蒙恬主营走去。
…………
“蒙将军,父皇已经定下尽数剿杀河套匈奴之策,此时修缮加固长城是否多此一举?”
扶苏和蒙恬关系还不错,无需士兵禀报,他便直接闯进主帐找蒙恬询问起来。
这几日,扶苏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韩信的策略能成,匈奴人都死光了,再如此耗费人力财力修缮长城就真的没必要了。
蒙恬正坐在案几前,提笔写写画画着,他抬头看了扶苏一眼,解释道,“正是因为要行剿灭之策,才要修长城,好让匈奴人误以为我军旨在防御,从而放松警惕。”
“这是将军的意思还是韩骑令的意思?”扶苏问道。
“我的意思,有何问题?”
扶苏道,“既只是为了迷惑敌军,遣少部分民夫做做样子即可,何以调集了两万余人?如今天气越发寒冷,民夫们衣着单薄,每日要从日出一直做到日落,这几日我看许多人着了风寒,却还要拖着病体干活,这实在太残忍了。
依扶苏之见,当把那些年老体弱之人遣散回家,让病患休息养好身体,再将余下之人分做两批,隔日做工,如此既不影响将军之策,又能体恤民力。”
“公子仁心仁善,是黎民之福!”
蒙恬夸了他一句,放下毛笔示意扶苏入座。
“然而公子的这个提议,我不能答应。”
“为何?”
蒙恬解释道,“修长城,不只是为了迷惑,雁门这一段赵国长城,当初刚建时,墙体便砌得不够结实,又经过这些年风吹雨打,许多地方已经有坍塌之险,若不加固,开战时匈奴人可从多个地方突入雁门,我尚嫌人手不足,遣散、轮换是不可能的。”
扶苏道,“让他们进来不是更好,便可将之一网打尽。”
蒙恬摇了摇头,“他等进来时有几条路,逃走时便有几条退路,我驻守雁门一年余,已遇到多次匈奴人掠边,少则三五百人,多则两三千人,匈奴人骑术精湛,来去自如,我没有一次能将之尽数截住剿杀,故而长城必须修。”
扶苏道,“我来此半月余,怎没见到一次匈奴人?”
“照往年来看,入冬前的这段时间正是匈奴人出兵最频繁之时,今年确是有些反常!”
蒙恬思忖着道,“或许他等正集结兵马,想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掳掠。”
“那也有可能匈奴想和大秦修好呢?”
蒙恬有些好笑地看着扶苏,“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不会耕作,加上北地冬季寒冷漫长,不靠掳掠补给,匈奴子民如何生存?即便暂时修好,一旦发生雪灾,牲畜被冻死,没了食物,他等随时会撕毁盟约。”
扶苏道,“难道就没有和平解决的办法?比如以大秦的粮、盐同匈奴人交换牲畜、毛皮?”
“人性多贪婪,能靠抢获得报酬,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劳作,我若真依公子提议,将年老体弱放回,让病患休息,怕是命令传达下去的次日,雁门两万多戍卒会集体患病,便是没病,他等也会把自己整出病。”
扶苏一脸的不赞同,“我在此巡视多日,所见民夫多是老实憨厚之辈,岂会如此?”
蒙恬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世人皆说此子不类父,但在他看来,扶苏有一点和皇帝很像,只要是认定的事情,不管别人如何说,他也会铁着头坚持到底,只不过扶苏坚持的是儒墨的仁爱、非功,与陛下背道而驰。
扶苏的这个疑惑要验证其实很简单,拿一个营的人出来试试就知道了,但军中无儿戏,蒙恬不能为了让他相信,便在军中乱传法令。
蒙恬只能无奈道,“恬奉命守护边境,此事真不能依公子之意。”
扶苏说不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给他等每人发一件冬衣可否?”
蒙恬道,“一件冬衣四百钱,按两万人算,需要八百万钱,这比费用少府不算在内,公子让我去何处拿这么多钱给他等做冬衣?”
八百万钱,按上等耕牛的价格算,可以买八百头耕牛,相当于现代八百辆奔驰,这钱不是谁都能出得起的,扶苏虽然是大秦长公子,但他并没有这么多钱。
秦国的皇子不像满清阿哥,只要有皇族血统,大清一日不亡,他们就能啃一日老本。
秦国律法规定,“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哪怕是秦始皇的儿子,虽能享受锦衣玉食,但若不立军功,一旦两代人后,也成了普通庶人。
这是春秋以来的老规矩了,贵族男子都以戎事为职业,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
商鞅变法以来,秦国贵族对子孙的教育,大致分两个步骤,未冠时,修习律令及剑术、射术、御术。及壮,便使之知晓戎事,最后送上战场。
秦始皇把扶苏支来雁门,未尝没有锻炼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