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的表情扭曲而嘲讽:“殿下,这尊龙王像价值数万金,由您亲自下令修建而成,如今说拆就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雪花纹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万千民众对神灵寄托的感情?!您想拆,微臣倒是没有意见,只怕那些百姓不肯同意呀!”
魏紫望向四面八方。
世人信奉神佛。
相信水患洪灾乃是天神震怒,才降临人世间。
史书上常常记载,但凡发生天灾,许多帝王都会下“罪己诏”,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以此祈求神明保佑江山社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天子尚且如此,百姓就更加信奉神佛。
让他们拆掉龙王塑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四周几位老臣争相道:“殿下,这神像拆不得呀!”
“殿下年纪轻,不知敬畏神明。”
“唯有好好供奉龙王像,才能平息上神的愤怒,水患才能真正停歇!”
“……”
众口纷纭,都在反对周显元的决定。
周显元站在人群之中,闭了闭眼,像是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瞳中一片清明,缓声道:“古时,曾有愚民为了治水,每年献祭一对童男童女给河神,可事实证明,此乃无稽之谈!修筑江堤,本是为国为民,可额外修建如此巍峨奢侈的龙王庙,实是违背治水本意,于民生无利。李景林,孤现在亲自下令,拆毁塑像,将所得银钱,全部用于灾后重建。”
李景林挑眉:“殿下当真决意如此?触怒神佛,将来可是要下地狱的!”
“孤不知求神拜佛为何物,孤目之所及,只有手中这个馒头。”周显元眼眶微微湿润,“孤不知神佛能否庇佑世人,孤只知,唯有看似简陋的一饭一浆,才能让孤的子民活下去。孤不想明日,只想今朝。”
周显元的声音,被江风送出很远。
原本嘈杂的官员和工匠皆都缄口不言,跪拜的百姓听见这番话,也都陷入沉默。
拆毁塑像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怨气,似乎消融在风里。
江风湿润。
魏紫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桃花眼浮起一层雾气。
萧凤仙瞥她一眼,递给她一块手帕。
魏紫接过,垂着眼睫小声道:“江边的风太大了。”
萧凤仙勾唇:“是挺大的。”
此间事了,魏绯扇着急忙慌地找了过来:“哥哥,你们还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粥铺那边人手不够,我都快要忙死了!”
魏换锦连忙道了声“这就来”,紧赶慢赶回去帮忙了。
魏紫转向萧凤仙,告辞道:“我也要回去了。”
她福了一礼,径直离去。
然而魏绯扇生怕她出风头,并没有给她安排什么活儿,依旧打发她在后面照看食材,魏紫闲坐了片刻,想起萧凤仙满身的污垢和破损的衣袖,低头从怀袖里翻出一小包针线和一颗皂角珠。
皂角珠是她自己捣鼓出来的,玉珠般小小一颗,很方便携带在身上,若是在外面游玩的时候弄脏衣裙,可以及时清洗。
她又拿了几个馒头,把东西一并装进攒盒,提着去见萧凤仙。
沿途问了几名工部的官员,才找到萧凤仙所住的营帐。
南烛不在帐外,大约是和青橘玩儿去了。
她正欲挑开毡帘,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所谓的龙王像,是陛下的手笔吧?”
声音娇软又狡黠,是慕容九里。
她继续道:“天子日渐老去,太子却年富力强,偏偏还深得民心,在民间比他那个九五之尊还要深受百姓爱戴。天子生性多疑,再加上本就不喜皇后,自然容不下周显元。天子想利用龙王像,给周显元泼上穷奢极欲的污名,却没想到,周显元哪怕背负百姓唾骂,也要拆毁塑像。在江边的那一番话,偏又催人肺腑,哪怕是毁掉塑像,也没让百姓对他反感。等消息传到宫里,只怕老皇帝要被气死了。”
魏紫怔怔的。
原来那尊龙王像,乃是天子的手笔?
她幼时便知“舐犊情深”,天底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爹娘,怎么天子却……
“那又如何?”萧凤仙讥诮的声音紧随着传了出来,“皇帝和你爹两重手笔,周显元能凭运气躲得了一次,却无法凭运气躲过第二次。他那种人……天性笨拙,气运是不会眷顾这种人的。太子之位,他坐不稳,朝内朝外,没有人希望他坐在那张位置上。”
魏紫紧紧握住食盒提柄。
她正发呆,一只白嫩的手忽然挑开帐篷。
慕容九里歪了歪头,笑容甜美:“抓到一只偷听的呆鹅。”
魏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我不是有意偷听……”
慕容九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与她错身而过,声音懒散:“凤仙哥哥,这只呆鹅就交给你了哦。”
魏紫失魂落魄地进到帐中,毡帘在她身后垂落。
帐篷很厚实,遮蔽了所有日光,只能靠蜡烛照明。
萧凤仙瞥她一眼,一边脱掉那身污浊不堪的官袍,一边道:“你来干什么?”
魏紫把食盒放在桌上,低头掀开盖子:“给你送几个馒头,还有针线和皂角珠。你的衣裳又脏又破,得好好洗一洗了。”
夏日炎热,她把鸦青长发全部梳了上去,梳成了一个漂亮的高髻。
这一低头,便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后颈,衣领中隐隐透出雪白的脊背,烛火下一身冰肌玉骨犹散发出薄玉般的莹光。
萧凤仙随手把官袍和革带都扔在地上。
微卷蓬松的马尾铺散在身后,他穿一袭牙白中衣,盯着魏紫,狐狸眼幽暗深沉,喉结微微滚动,勾唇时露出的森森白牙,像是即将咬向猎物的利齿。
他微笑:“你知道刚刚你听见的那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吧?”
魏紫把东西摆在桌上,指腹搭着针线,久久没有答话。
她娘亲虽然待她不好,却也不至于要取她性命。
可太子殿下……
如果人活在世上,连至亲父母都要取他性命,那么他该多么可怜,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把他生出来。
她眼睫轻颤,轻声道:“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跟旁人是否会取他性命无关。”
萧凤仙走过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魏紫,他冰冷的手覆在少女的后颈上:“嫂嫂,京城不同于山阴县,有些话,听过即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