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浓怀里的玳瑁猫儿叫唤了一声。
他轻抚猫儿,又低头吻了吻它的额头:“我虽是东厂宦官,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既然为人,又如何免得了爱恨恩仇?”
萧凤仙问道:“你与周硕有仇?”
花宴浓缓声道:“三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太监,做些洒扫庭阶的活儿。曾因为不慎弄折了先皇贵妃精心娇养的牡丹,而即将被管事太监打死。你应当知道,我们这种东西,在权贵眼中大抵都是草芥,尚不如一朵花来的贵重。
“就在我濒死之际,你父亲和容贵妃正巧路过,见我可怜,就开口留下了我的性命。自那以后,我开始汲汲营营往上爬,我想爬到一个更高的地方,一个不会被人随意剥夺性命的地方。幸而我被上一任东厂督主看中,将我收为义子。”
“所以,你背叛周硕,是为了报恩?”萧凤仙问。
“是,也不全是。”
花宴浓笑了笑,隔着雪霰,遥遥望向宫中最高的楼阁。
空中雪雾弥漫,那卷檐翘角的巍峨楼阁宛如瑶台仙苑,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他知道那里住着容贵妃。
宫变之后,因为容家已经没了,所以容贵妃以太妃的身份,依旧居住在那座宫殿里面。
花宴浓永远记得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容月岚的模样。
细雨如酥,牡丹花折。
他趴在泥泞和血泊之中,身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
他听见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传来:“也是可怜人,何故要为了一朵花就杖毙了他?”
他勉强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缝。
少女粉面樱唇,穿一袭桃花色的襦裙,双髻上的嫩绿色丝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管事太监称呼她,容小姐。
容小姐,容月岚……
花宴浓张着嘴,近乎贪婪地想要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雨水和血液流进了他的唇齿间,明明该是铁锈般的滋味,可他却恍如喝到了琼浆佳酿。
少女倾身,拿手帕细细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又把撑着的纸伞递给他。
她躲到和周无恙的伞下,娇声道:“咱们走吧。”
她的手帕很香很软。
她撑过的纸伞是竹骨架子的,洁白的油纸上细致地描绘了牡丹花。
花宴浓不禁想,这位容小姐大约很喜欢牡丹花吧。
少年的心被春风叩动。
自此,他比所有人都要刻苦勤奋,他侍奉东厂督主直到被收为义子,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对方教给他的内功和武术,哪怕练到走火入魔须发皆白,也不肯懈怠一时半刻。
他知道他配不上容小姐。
但是……
他还是想爬到更高的地方,爬到不需要再被容小姐搭救的地方。
最好,最好他还能在容小姐需要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
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二十多年前,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位高权重。
他无力阻止定北王被陷害,也无力保护容家。
但至少,他偷偷救下了萧凤仙和容嘉荣,护住了周无恙和容家的最后一点血脉。
在容贵妃自请软禁在摘月宫后,他也对她百般照顾,常常会从民间搜集一些小玩意儿送去给她解闷。
诚然他绝不敢出现在容贵妃面前,可是只要能远远看一眼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也许容贵妃早已不记得,他是她年少时救过的一个小太监。
可他记得就够了。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尽心尽力帮助萧凤仙变得强大,为的就是将来把周硕拉下皇位,让定北王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让容贵妃能够脱离这个诛她家族的男人。
花宴浓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望向那座宫楼时的目光越发缱绻柔和,萧凤仙便也猜到了什么。
他轻哂:“何不不告诉她你的心意?”
“似我这等阉人,怎配对那明月般的贵人提起爱慕?”花宴浓搂着玳瑁猫儿,“我呀,这辈子守着这座宫,守着宫里的那个人儿,也就无憾了。”
萧凤仙望了一眼在雪雾里若隐若现的宫楼。
他从前以为花宴浓是个恶人。
没想到,竟还是个痴情种。
花宴浓又提起道:“对了,你的登基大典定在七日后。魏家那边,怎么说?可要送一道封后的圣旨过去?”
封后……
萧凤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天子,而魏紫将成为他的皇后。
他想着那个娇娇软软的姑娘,薄唇噙起温柔的笑:“不着急,等我将所有事情都解决完,再风风光光迎她入宫。”
萧凤仙的登基大典进行得很顺利。
他正式改姓氏为周,名字按照“显”字辈排行,取“周显宁”之名,字凤仙。
朝中,以慕容焘为首的一众官员遭到了清算,慕容焘因为犯下了陷害忠良、收受贿赂、买卖官爵、结党营私等诸多罪名,被判处斩首之刑,其余官员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长公主周颜雪不复昔日荣光,因为被查出参与了周显阳谋逆之事,加上毒害周显阳生母季昭仪,被贬为庶人幽禁长公主府。
至于萧凌霄,他早已被萧凤仙的身份吓破了胆子,悔恨自己这些年不曾待他好点。
再如何垂涎魏紫,他也不敢和当今天子抢女人,于是连夜打包行李想要出逃,却被南烛擒获,直接将他送进长公主府,萧凤仙断绝了他的官途,要他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侍奉周颜雪一辈子。
萧隆和邢氏哭哭啼啼,干脆豁出去敲响了登堂鼓,以养育之恩逼迫萧凤仙放出萧凌霄。
萧凤仙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没料到这对夫妻居然自己送上了门,于是把他们是如何虐待幼时自己的事情诏告群臣,又把他们和孙福禄一道扭送长公主府,要他们在这里日夜忏悔,度过余生。
虽然大周国以孝治天下,但群臣听闻萧隆和邢氏的种种行径,都认为萧凤仙的旨意下得好。
薛尚书因为站队及时的缘故,并没有受到魏绯扇和周显阳的牵连。
而镇国公府也比从前更加显赫。
薛子瑜此时此刻才感到了后怕和后悔,开始频频向镇国公府示好,不时登门给魏翎送饭送菜意图复婚,只是魏翎犹豫着迟迟没有答应。
没了魏绯扇时常在耳边挑拨离间,薛子瑜对魏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憎恨。
她曾带着亲手制作的糕点来探望魏紫,魏紫谦逊有礼地接待她,一口一个“母亲”地唤着。
薛子瑜红着眼眶道:“我似乎从未听过小紫唤我娘亲。”
魏紫沉默。
“娘亲”二字,早在寄北宫割发断义时,她就再也唤不出口了。
此外,萧凤仙又把当年悬柯寺血案的真相昭告天下。
他亲自前往北境,把定北王周无恙的尸骨迎回了皇陵,与此同时又命容嘉荣亲自南下陵州城,找到母亲的坟冢,一起迁回皇陵,与父亲合葬在在一处。
等安顿好朝堂政务,处理完这些琐事,已是萧凤仙登基两个月后。
朝中众臣都知道新帝心悦魏紫,可是见他两个月都未曾提起过魏紫此人,不禁纷纷猜测他是不是瞧不上魏紫了,毕竟他如今贵为天子,而魏紫却陆续嫁过两位夫君,偏还都是他的兄长——虽然严格来说嫁给周显霁的那回并不算正室。
镇国公府。
春暖花开,鸳鸯戏水。
一树桃花颤巍巍朝水面倾斜,粉白的花瓣落了半座塘面。
梳着高髻的女子坐在在石头上,她朝明镜似的水面望去,水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芙蓉花面,许是见那粉嫩娇艳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几尾游鱼悄然沉进水底,连鸳鸯也羞涩地游远了些。
魏紫将额前垂落的几绺碎发勾弄到耳后,轻轻吁出一口香气。
这些天上京城的流言蜚语,她不是没有听过。
萧凤仙果然没来娶她……
他贵为天子,大约是瞧不上她了。
她有些赌气地探出葱白似的指尖,指尖触及水面,涟漪一圈圈散开,水中倒影破碎,花瓣逶迤。
她想,萧凤仙不肯娶她,那她不嫁他就是了。
难道不嫁人她还活不成了?
她这么想着,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
魏紫娇嗔:“婧儿,你都有一个月身孕了,你还敢来水边玩。”
“嫂嫂猜错人了,不是周婧,是我。”
那人松开手。
魏紫望去,来人玄衣墨裳腰封嵌金,视线上移,果然看见一张熟悉又可恶的俊脸。
她愣了愣,扭过头去,一边往指尖缠绕手帕,一边没好气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凤仙又凑到她跟前,桃花眼含情带笑:“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你爱找谁找谁去,难不成我还能捆住你不成?”
萧凤仙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怎么没捆住?我这心都被你捆得牢牢的了,半点儿也挣脱不得。”
他的力气那样大,魏紫根本抽不出自己的手。
她脸颊绯红:“你——”
“嫂嫂可是怪我这阵子冷落了你?实在是我要处理的事情太过繁琐,想着干脆一次性处理完,再来迎你入宫。你瞧,我这不就来了吗?你若疑心我移情别恋,那可就太过伤人了,我发誓,我心里眼里,就只有你一人!”
他真情实意,难得没想从前那样嬉皮笑脸。
魏紫相信他的话,心里也已原谅了他七分。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瓣,小声道:“你这人真无赖……我不理你了。”
“嫂嫂理理我……”萧凤仙干脆坐到石头上,把她抱进怀里,稀罕的什么似的又亲又摸,“封后要用的东西都已准备齐全,凤冠和嫁衣也都刚送到镇国公府,往后,咱们再不必遮遮掩掩,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正儿八经的夫妻……
魏紫偷偷瞄向萧凤仙。
男人身穿玄色绣金龙袍,轮廓分明俊美冶艳,肩背格外宽厚结实,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孤苦伶仃的陵州少年。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想着一路走来的辛酸,不觉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萧凤仙。
她看着满园景致,小声道:“今年春色真好。”
萧凤仙轻抚她单薄的脊背,想起了那年陵州城山阴县,魏紫推开尘封已久的花窗,少女白嫩如玉的面容撞进他的眼里,恰似活过来的一株牡丹花。
他弯唇:“不到园林,不知春色如许。”
“那你瞧着,这满园芳菲,哪一株花最是好看?”
萧凤仙笑意更盛,薄唇暧昧地抵着魏紫的耳畔:“自然是魏紫。不娶魏紫,不知牡丹方是真国色。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嫂嫂这株花也极是好看。”
少年时见之不忘。
贻误终身,愿误终身。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