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日军开始在吴淞口、川沙口、石洞口、狮子林等地登陆,日军舰炮射击彻夜未绝,长江口方向江面、陆上爆闪一片火光,前线中日双方激战正酣。
以苏州河为分界线,与战场隆隆炮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南面的租界,仍然是一片繁华,这边仍然享受着难得的和平。各地涌入租界的难民,给繁华的街市带来了更多的人流。南京路,四大百货公司这一段街市,行人熙熙攘攘。然而,在这繁华的背后,细心的人们一定会发现街市上的行人步履比以往更加匆忙。
上海的战事,已经有十来天了。初秋的第一场台风过后,日军重新掌握了制空权,空中每天都有日军军机从租界上空凌空飞过。对此,有的行人已经见怪不怪。然而,对有的人来说,只要一听到来自空中的轰鸣,都不由自主地心悸,不由地加快脚下的步伐。因为,他们见过或者是经历过和平饭店、大世界的大爆炸。
这天中午一时,空中又传来日军飞机的轰鸣。没有人留意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飞机机翼下降落,直接坠落在先施公司三楼的阳台上。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尽管是宽阔的南京路,但两侧的高层建筑相逼,形成了狭窄的空间,这巨大的爆炸声音犹如惊天炸雷,在行人头顶炸响。
路上的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来自头顶的爆炸弹片铺天盖地而来,爆炸的冲击波裹挟着破碎的玻璃片四散而飞,空中一片晶莹。这片片晶莹、破碎的水泥碎块混杂在硝烟与尘土中,冲击波形成的狂暴气流犹如一阵台风从炸点沿着街道向四周扩散,所到之处,一片哀嚎。顷刻间,十里洋场最繁华的地段,血肉横飞,尸横遍街,变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日军军机投下的重磅炸弹,炸毁了先施公司的大部分楼面,整个大楼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楼面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与先施公司一路相隔的建筑,是它的姊妹楼永安百货公司的大楼,一样也受到了爆炸的波及,整个楼面的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楼面都是爆炸火药烧蚀冲击的痕迹,受损十分严重。沿街邻近的各个商店在那一瞬间也受到冲击波的损伤,没有一个完好。
先施公司大楼里,临近炸点的区域,顾客和售货员还没有任何反应,生命便消逝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伤者一片惊叫与惨嚎,还有幸存者呼喊着救命,蜂涌向外逃去。
街道中间正在行驶的双层巴士被完全炸毁,路面上的黄包车、脚踏车都被冲击波拧成了“麻花”。街道上,弹片、碎石、玻璃和冲击波收割了行人的生命,仍然有少数行人幸存,伤者、幸存者无不发出绝望的呻吟。
距离炸点稍远的街道,听到惊雷般的爆音,靠近炸点的被那一团巨大的火球震惊,远离炸点的蓦然回首,则看到空中和街面那席卷而来的硝烟与尘土,还有晶莹的玻璃碎片,行人顷刻间大声惊叫着转身狂奔……。一时间,由炸点向外辐射的街道,一片混乱。
爆炸的冲击波过后,那狂暴的气流四散而尽,以炸点为中心,周围的街道完全被硝烟与粉尘湮没。在冲击波波及范围临近的街道,人们只听到惊天炸雷般的爆炸声,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惊惶失措,纷纷疯狂逃奔躲避这场灾厄。然而,穿透硝烟而来的惨叫与哀号,却让他们脆弱的心灵无处可逃,实实在在地承受着这场战争的恐惧。
这天中午,为了酬谢美国朋友帮助购买药品,赵益清请他们在先施公司大楼的东亚饭店吃西餐。吃过西餐,赵益清与朋友从大楼里刚刚出来,一时间没有拦着黄包车,索性和两个美国朋友顺着南京路往前走。
突然,身后传来惊天巨响,感觉地面也跟着颤抖,三人顿时大惊,蓦然回首,却见先施公司的大楼爆炸,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玻璃碎片、烟尘沿着街道席卷而来,那滚腾而来的烟尘犹如夏季压顶的雷暴乌云,声势骇然。
在距离炸点二百米开外,红绿灯的路口一个岗亭被毁,一个印度籍的巡捕被一块巨大的弹片掏空了腹部,栽倒在地上,瞬间失去了生命。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甘生命湮没在这场重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中。
一个美国朋友惊声大喊:“快跑!”
另一个美国朋友跟着大喊:“快跑!”说着,拉着赵益清的手便跑。
五十六岁的赵益清看到眼前这一切,顷刻脸色大变。听到朋友高喊“快跑”,也跟着一路狂奔。
很快,三人跑出了足足百米开外,感觉安全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看着满街惊惶失措的行人,想着爆炸巨大的冲击波,无不惊骇万分。
冲击波带来的烟尘已经停止扩散,三人暗暗庆幸早先一步走出了东亚饭店。
美国朋友气喘吁吁地连声惊呼:“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两个美国人当然知道现在的上海,已经见不到国军的飞机。他们不敢相信日军海军空军竟然敢在大上海最繁华的地段、非交战区域投下重磅炸弹。另一个美国人也惊声喊道:“噢!上帝!这该死的日本猴子,竟然在这里扔炸弹!这里可是没有军队的平民区!……!”
听到美国朋友的惊呼,赵益清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与心情。
回首看着那街区,赵益清恍若隔世。这一刻,他的内心异常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惊惧与幸运,也有面临灾难的无助与迷茫。
赵益清的身体因为刚才狂奔还在不停地起伏,听到穿透满街烟尘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他顿时冷静了下来,悲悯油然而生,这是我们的同胞。念头至此,连忙喊道:“救,救人!快,救人!”
美国朋友也跟着喊道:“救人!上帝保佑!”
说罢,三人快步向爆炸现场走去。
赵益清走进淡淡的硝烟,透过硝烟可以看到两边的建筑破损不堪,灰头土脸。街道上,一片狼藉,遍布破碎的玻璃、水泥碎块、断掉的电线。如果不是先前走过这段繁华、干净的街道,他绝对不会相信这就是南京路,这就是十里洋场最繁华的街道。
随着赵益清三人向爆炸中心快步走近,迎面扑来的都是呛人的味道,眼光所及之处,都是伤者和死者,双耳所闻都是痛苦的呻吟与求救。
进入爆炸现场外围,以冲击波损伤居多。一个市民被冲击波掀起,撞碎了临街橱窗,满脸是血地躺在橱窗里,浑身都是灰白色尘土,叫声凄厉,令人揪心,活脱脱地展示着这场人道灾难的恐怖。
三人向橱窗走去。突然,赵益清感觉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还未低头便听到一声惨嚎。赵益清本能地抬起左脚,低头看到一张恐怖的脸庞,他的身体上插满了弹片和玻璃碎片,仿若一个怪异的刺猬,脑上也插着十多块大大小小的玻璃片,一只耳朵被削掉,仅剩一点皮肉连着,另一耳朵被从中打穿了一个洞口,更让人心寒的是,一只眼睛还插着玻璃碎片,眼球被打出眼眶之外,鲜血沽沽地流着,还漂着一层灰白色的粉尘。
赵益清三人早先被橱窗里嘶喊救命的人所吸引,因为烟尘还未散尽,能见度低,以为这地上的人是杂物,都被脚下猝不及防的叫声给吓到,赵益清的左脚刚一松开,便被那人伸手抓住,顿时感觉那是地狱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脚,一声惊骇地大叫,跌坐在地。这时,他才听到那只手的主人微弱的喊道:“救命,救命!”
听到这渴望生存的声音,赵益清心神微定,右手拿起刚才撑住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断臂。断口上漂着灰白色粉尘,并不能遮盖住创面,那只手痉挛着手指,动作狰狞。
“啊――”,赵益清吓得脸色苍白,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惊叫。那两个美国人原本想过来扶起赵益清,先是被地上那人的惨叫给惊着了,继而赵益清突然拿起一只断臂出现在眼前,一样给吓得双腿酸软,脸色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