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卡车绝尘而去,杨安、紫苏二人眼睛里噙着泪花,挥手告别。
薛参谋、况营长从后面跑了出来,看到卡车消失在医院大院门口,便问道:“杨安兄弟,周连长走了?”
“薛参谋,周大哥他,他今天返回罗店战场。”
罗店、月浦一带早已是大家熟悉的战场中心,听到杨安的回答,二人肃然起敬。
“唉!刚才听说他要返回战场,过来跟他告别,没有想到还是慢了半步,这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但愿,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能够好好地活着!”
听到薛参谋的话语,杨安、紫苏二人内心默默地念叨:“但愿,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能够好好地活着!”
大上海,外滩路。杨安、紫苏二人坐着黄包车在海关大楼前下车。一下车,紫苏感觉到迎面吹来的凉意,便抓着手中的外套说道:“杨安,这里有些凉,来把外套穿好。”
“紫苏姐,谢谢!”说罢,杨安便伸开胳膊,穿上了外套。
看到杨安情绪不高,紫苏喊道:“杨安,你看,这里多么繁华!这里的车,这里的人,都是上海最多的地方。”
杨安顺着紫苏的手势望去,看到外滩路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好不热闹。而外滩路的西侧便上那一溜精致而壮观的欧美建筑,这里的一切着实繁华似锦。
看着这里的繁华,杨安仍然难以提起兴头。
“怎么啦,还在想着周大哥?”紫苏关切地问道。
“哪里,没有什么?”
“杨安,来,你看那是什么?”
杨安顺着紫苏的手指,便看到了一个码头栈棚,透过栈棚便看到码头边上停着一艘双层摆渡船。船首立着一个旗杆,上悬的美国星条旗迎风招展。摆渡船二楼右舷挂着一个半人高的白色横幅,上书英文“S.S.PRESIDENTHOOVER”(胡佛总统号邮轮)。
“你知道吗?那天,我差点就从这里坐上美国胡佛总统号邮轮,就要到大海的那一边。”
紫苏说到这个,似乎激起了杨安的兴头。杨安问道:“那你怎么没有去?”
“那段时间,你昏迷了,当然不知道那天胡佛号被中国空军误炸的事情,正是因为被误炸,我当时也觉得就是天意,索性决定退票留在上海。没有想到那么凑巧,竟然在码头上碰到了珍妮,我正好没有什么事做,她说医院需要义工,这样我便到了医院。”
“紫苏姐,我怎么感觉这些事情就像书上说的一般碰巧,如果不是胡佛号被误炸,如果不是你到医院看一看,那我怕是要真的成为烈士了。”
“这倒不一定。不过,我们姐弟倒是有缘分。记得,小的时候哥哥时常欺负我,我就想,要是爸爸妈妈生个弟弟给我欺负就好了。这不,现在就正好有个弟弟给我欺负了。”说着,紫苏脸上绽开了笑容。
听到这话,杨安觉得格外亲切,便笑着说道:“紫苏姐,以后我这个弟弟就任你欺负,有什么气,就朝着弟弟撒气!”
“咯咯咯,有你这么好的兄弟,姐姐哪里会冲你撒气,哪里舍得欺负你!不过,以后要是有人欺负姐,你可要替姐姐出头!”紫苏亲切地说道,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好啊!好啊!谁惹我紫苏姐生气,就要小心吃我的枪子!”
“杨安,他们都说你上学有天赋,我看你还是回扬州要好好读书,别老是想着什么长枪短枪的!”
听到这话,杨安双眉微微一蹙即开,不由地叹道:“枪!怕是也要和我结为兄弟喽!”
“杨安,你真的不考虑姐的提议。”
“我当然想读书,做梦都想着上学。”
“真的?”
“真的!”
“你周大哥今天又让我劝你回去读书,因为他认为你的命也算是我救的,你就应该听姐的话。”
“是这样的,我确实应该听紫苏姐的话。”杨安感激地说道。
“那你就听姐的话,回扬州去念书。”紫苏祈求道。
“紫苏姐,回不去了?”杨安脸上露出了愁苦,神情里还夹杂着些许无奈。
“回不去了?现在交通还没有断绝,怎么会回不去了?”紫苏看到杨安脸色的变幻,但并没有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惊讶地反问。
“对,回不去了!因为我的心已经留在了上海!”这话语出口的时候,杨安脸色变得异常沉重,沉重里充斥了巨大的痛苦,这种沉重充满了他的大脑,以至于他抬不起头,只能低下头说出这句话语。
对于战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了战场就意味着死亡。尽管现在只是说出心中的选择,但杨安都知道这个选择对于自己的家庭和母亲来讲是多么的残酷与无情。这时,他想起了汉口那个寒冷的冬夜,母亲那满脸悲苦与憔悴又浮现在眼前。他不敢想象当初母亲接到阵亡通知书时的痛苦,更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长眠在战场,母亲将会是何等的孤苦。
每每想到这种选择,杨安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折磨。
对于生死与离别,一个人单独地抉择都是相对容易的,但是替别人选择却是异常艰难的。
杨安知道,自己的这种抉择不仅仅是替自己选择生死,还意味着替自己的母亲选择了离别与孤苦。
数年前,在汉口这个三口之家已经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如果现在没有了相依为命的儿子,母亲的活着将比死去变得更加艰难。
母亲是杨安的牵挂,因为有了牵挂,抉择才会更加艰难,才会更加痛苦。
看着杨安脸上的沉重,紫苏感觉到这份沉重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张稚嫩的脸庞。
听到杨安说心留在了上海,紫苏微微一怔。
沉重,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了杨安的内心。这种沉重让他有着窒息的感觉,杨安喘了一口气,心神一凛,接着说道:“紫苏姐,那天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小诚哥收到扬州的电报后,就劝我伤好后回扬州。其实,原来剑眉姐送我到国军第11师,就是为了躲避一浦大哥的纠缠。但是,在我到达11师的第二天,我随11师33旅收复了军事重镇罗店镇。就在那天听到一个江边的男孩经历,才决定投军抗日,这些你是知道的。尽管当时听到那男孩的经历,内心已经十分震撼了,但是在第二天,我们出去侦察,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都是焚烧的痕迹,到处都是被屠杀的村民。后来,外出侦察的小分队都返回,各路侦察的情况都汇总到一起,这些情况都是不完全的侦察统计,也是报纸上没有报道的。8月23日凌晨,日军在浏河、张华浜、川沙口一带第一次登陆。登陆日军经过罗泾镇,当地的老百姓还和往常一样劳作和歇息,没有人知道弥天大祸降临,那天被日军屠杀的老百姓就有一两千人,一两千人呐!紫苏姐,你知道吗?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这是活生的人呐!这些可都是我们的同胞,都是我们的同胞啊!如果,他们排成一条队,可以排几里路!甚至可以排满整个外滩路!他们手无寸铁,他们都是无辜的呀!”
说着说着,杨安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升起了水汽。
其实,国军第11师各路侦察分队只是经过和看到了部分村庄。在这一天,仅罗泾镇被日军屠杀村民有2244人,后来查实姓名的罹难者就有1495人。这一天,成为罗泾一带居民最惨痛的记忆,后来当地百姓也把8月23日日军登陆的这一天定为“总祭日”。
听到杨安的话语,紫苏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下意识地转首看了看外滩路的两头,内心震惊不已。她这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多同胞死于非命,如果不是从杨安的嘴里说出来,或许她都难以置信。如果不是杨安说的这么形象,她都对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真正直观的感受。然而,杨安所说的这个冰冷数字只会偏小,甚至会远远小于被屠杀的实际人口数字。
“紫苏姐,我们有一个小队,经过罗店镇赵冬巷,他们在那里发现被日军枪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有104人,就是那个晴天的中午,一样让他们感觉到阴森森的。日军登陆的这一天,注定要永远成为沿江百姓挥之不去的恶梦,注定要永远成为人们悲伤的记忆。”
听到这里,紫苏的脸色变成愈发沉重。一阵风吹来,她感觉到格外的寒意,双臂不由的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紫苏姐,你说,面对这样残暴的敌人,我们中国还有一个安宁的地方吗?还有一个地方容得下读书人的地方吗?你说,面对这样残暴的敌人,我还能安心地回家读书吗?”
听到了杨安接连的反问,紫苏感觉到了沉重,这沉重如山川般的沉重。在这一份沉重里,她感受到这个善良男孩的家国担当与家国责任,内心的敬意油然而生,她欣赏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弟弟。
“当--、当--、当--、……”,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这是整点的钟声,这个大钟最大的钟锤敲响了大钟,雄浑的钟声传遍了上海,响彻了外滩。
听到这激情如潮的钟声,紫苏脑海里萦绕着杨安的话语,久久不能平静。
此刻,杨安看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心潮澎湃,思绪绵绵。杨安忖道:“周大哥乘坐的卡车一定会在黄昏后离开上海,现在一定还在上海租界,不知道他是否听到这钟声……,不知道一排的兄弟们现在战斗在哪里,但愿你们都能够活着离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