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之时,李隆基摒退了所有的侍人,连高力士都没有留下,只与玉真公主两人共处。
兄妹二人如同儿时一样,共用一张案几相对而坐,还不时的相互夹菜。
当皇帝日子的越久,平常人所能拥有的东西,仿佛就离李隆基越远。现在,他是越来越怀念和珍惜,亲情的味道。
席间,玉真公主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三兄,似乎又添了一些白发。”
李隆基慨然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筷子都放下了,说道:“至从薛王过世,我头上就在不断的增生白发。”
薛王李业,李隆基的五弟,在几个月前去世了。
五弟李业和李隆基的关系,非比一般的亲密。
青年时代的李隆基,是通过一系列的政变登上的帝位,那其中全有李业的影子。可以说两人除了是亲兄弟,还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亲密战友。
除此之外,薛王李业还是十分的勤奋和好学。因为学识渊博,他担任了朝廷秘书监一职,成为大唐文学界和教育界的一位泰斗级人物。李业过世之后,秘书监一职,才改由武惠妃的兄弟武信接任。
说到薛王,玉真公主也有一些伤感。她说道:“我记得五兄过世前后,三兄守在他的病榻旁边,茶饭不思日夜不休,短短数日便至形销骨立,白发顿生。如今五兄已然去了,小妹看到三兄头上的白发,想到我们儿时一同嬉闹玩耍的情景,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说着,玉真公主的眼圈都红了,也无心再用酒饭。
李隆基连忙握住玉真公主的一只手,在自己手心里轻拍,轻声劝道:“九儿,九儿,莫要如此。我们还是好好的用膳吧?”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两颗眼泪却是禁不住滴落下来。
李隆基连忙起身离席走到她的身边,掏出一面手帕,亲自为她擦去了眼睑下的泪花儿,笑呵呵的说道:“怎的还如同儿时一般,动不动就哭鼻子?”
“都怪你。”玉真公主轻嗔了一声,抢过手帕自己擦着眼睑,小声的嘟嚷道,“没来由的提到五兄,惹人伤心。”
“好,那我们就不提了。”李隆基笑呵呵的坐了回去,给玉真公主倒了一杯酒,说道:“九儿,来,我们饮了这一杯。”
玉真公主拿起酒盏,“三兄请。”
兄妹两人饮下一杯后,玉真公主说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都是做了祖父祖母的人了。我却分明感觉,儿时的那些事情,都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李隆基呵呵的笑,说道:“莫非是咸宜那个淘气的小家伙,让你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有一点吧!”玉真公主笑了一笑,说道,“十六岁,真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令人羡慕啊!”
李隆基笑道:“说吧,她又怎么调皮捣蛋了?”
“这倒是没有。”玉真公主说道,“我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
“可怜?”李隆基皱了皱眉头,“这话从何说起?”
玉真公主轻叹了一声,说道:“这孩子对一个不属于她的男子痴心念念,这还能不可怜么?”
李隆基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她还在念着萧珪?”
玉真公主说道:“莫非三兄以为,放她出宫任由她去玩耍了,她就能真的忘了自己喜欢的男子?”
李隆基有点郁闷,“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回宫。”
“三兄,不可。”玉真公主说道。
“为何?”李隆基问道。
玉真公主说道:“我也是从十六岁过来的。如同这般年纪,开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倘若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再者,我发现她与惠妃娘娘之间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倘若此时强行将她拉回宫中。我担心,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将会进一步破裂。”
李隆基问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玉真公主想了一想,说道:“三兄,小妹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隆基点头,“这里没有君臣,只有兄妹。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玉真公主说道:“今日,我去见了那个萧珪一面。”
“哦?”李隆基有些好奇,“感觉如何?”
“一言难尽。”玉真公主说道,“此前我总是想不通,张果老那样的活神仙,为何要收一个置身道门之外的年轻人为徒。见到萧珪之后,我才觉得,张果老不愧是真正的,活神仙。”
李隆基越发好奇了,连忙追问道:“那个萧珪,真有如此非凡出众吗?”
“说不得,有多么非凡和出众。”玉真公主说道,“我只是觉得,他有许多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但一时之间,我又形容不准确。他就像是一个谜,他身上有着太多未知的东西,让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之心。”
李隆基微微惊讶,“连你都如此好奇,也就不难怪,咸宜会被他牢牢吸引了。”
“是的,我也是这般认为。”玉真公主说道,“那个萧珪身上,的确有一股独特而神秘的气息,让他与众不同。如果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注意到了他,真的很难不被他吸引。”
李隆基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见他一见了。”
玉真公主说道:“那三兄何不召他入宫,修习《气诀》?”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说道:“日前李适之曾经入宫来奏,说萧珪要等帅灵韵来到洛阳,一同商量筹款有了定夺之后,才敢入宫面君。”
玉真公主有点惊讶,“这么说,三兄还打算对萧珪委以重用了?”
“原本是轮不到他的。”李隆基说道,“但是,谁叫王元宝把商会移交到了他的手上呢?”
玉真公主说道:“三兄说的那个帅灵韵,莫非就是王元宝的外甥女,萧珪的爱侣?”
李隆基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她。”
“哎……”玉真公主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如此一来,咸宜又要难受了。”
李隆基眨了眨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玉真公主说道:“咸宜曾经与帅灵韵见过面,两人还有过约定。咸宜私下答应过帅灵韵,以后不再与萧珪见面。现在萧珪与帅灵韵在洛阳碰了头,整日恩爱甜蜜。咸宜知道以后,嘴上不说,心中还能好受么?”
“那就让她回宫,眼不见心不烦。”李隆基说道。
玉真公主说道:“那万一三兄召了萧珪入宫一同修炼气诀,被咸宜知道以后,又当如何?”
“这!……”李隆基都笑了,“只好给咸宜早日择定一个上佳夫婿,定亲完婚之后,她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也是如此认为。”玉真公主说道,“少年时任性胡为,是因为不懂事。只等成了亲有了家,想法就会大不相同,自然也就不会任情胡闹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朕会尽快安排,给咸宜择选驸马之事。”
玉真公主沉默了片刻,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道:“三兄,就让萧珪做了咸宜的驸马,又如何呢?”
“什么?!”李隆基闻言一惊,连忙摆手,“不可、不可!”
玉真公主问道:“为何不可?”
“她母亲不会答应。”李隆基说道,“不瞒你说,此前我也有过此念,不如就招了萧珪做驸马。不料后来闹出了许多的风波,甚至一度不可收拾。”
玉真公主问道:“我想不通,惠妃娘娘都还没有亲眼见过萧珪。为何偏就对他,有着如此之深的成见呢?”
李隆基轻声的长叹,“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因为萧珪的缘故,我与惠妃之间都曾经发生过一些矛盾。此事,不提也罢!”
“三兄。”玉真公主说道,“如果不招萧珪做驸马,那就不要再把萧珪留在京城了。否则的话,咸宜永远不会安分。哪怕是她被迫嫁了别人,恐怕也不会安分。迟早,也要惹出一些祸端。”
李隆基不由得皱了皱眉,“真会如此严重?”
玉真公主淡淡一笑,“三兄,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她很多地方,都和你很像。”
李隆基微微一怔,这便想起了自己年少风流、为情所困的那些往事。
寻思片刻之后,李隆基面露苦闷之色,“我正有许多地方,用得着萧珪。哪能让他现在就离开京城呢?”
玉真公主淡然道:“那就杀了他,让人取代于他,再为三兄所用。”
“这更不行。”李隆基说道,“他可是张果老的高足。万一哪天张果老跑到京城来冲我要人,我如何向他交待?如何向天下道门交待?……再说了,萧珪确实是个有用之人,哪能草率杀掉?”
“驱也不能驱,杀也不能杀。”玉真公主微然一笑,说道:“那就只好,招他做驸马了。”
李隆基苦笑起来,“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根本就行不通。”
“无非就是惠妃娘娘那一关,不好过。”玉真公主说道,“不如,让我去跟惠妃娘娘说一说。至少也请得惠妃娘娘,亲眼见过萧珪一回。说不定,她就会改变主意了呢?”
“这……”李隆基拧眉寻思了片刻,仍是摇头。
兄妹之间再如何亲密,有些话,李隆基仍是不能对玉真公主挑明了说。
武惠妃与萧珪变作如今的对立关系,可不是一位母亲挑女婿时的时光和态度问题。那其中,可是有着很浓的政治因素。
说白了,武惠妃认为萧珪是太子一党,他对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构成了威胁!
这是见上一面,就能解决的矛盾吗?
看到李隆基迟疑不言,玉真公主也不再逼问,只道:“既然三兄为难,那也就罢了。我回去之后再好好的劝一劝咸宜,看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万一不行,我可以暂时将她带到长安去。既然萧珪不能离开洛阳,那就只好让咸宜主动的远离萧珪了。”
“这倒是个办法。”李隆基说道,“由你带着咸宜,我能放心。你不妨带她到长安城外的终南别馆,去多住一些时日。那里环境清幽风景独特,或许能让她散心开怀。”
“好。”点玉真公主微笑头,又道:“不如就让咸宜暂时入了道籍,随我一同修炼,怎样?”
李隆基答得斩钉截铁,“这不行!”
玉真公主呵呵直笑,“三兄是怕她变得跟我一样出家为道、不肯嫁人吧?”
“你还好意思讲?”李隆基苦笑了一声,“淘气!”
玉真公主咯咯直笑,连忙举起酒盏,“三兄息怒,小妹来敬你一杯,就当是赔罪啦!”
李隆基呵呵的笑,“九儿,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三兄请!”
兄妹俩,开始了愉快的推杯换盏。
有一件事情,兄妹二人心照不宣。
大唐对女子相对比较宽容,对女道士更是特别的宽容。
大唐的女道士,可以随意的接触各种男子,并且脱离世俗礼法的约束,追求婚恋的自由。因为,大唐有很多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经常用“出家为道”的办法来躲婚,一躲就是许多年,甚至一辈子。
比如玉真公主,就是其中的一位典型。她至今未婚,但不代表她没有相好。实际上,她孩子都有几个了。
女道士未婚生子,这种事情就连皇帝都管不着,世上也没有谁对玉真公主指出什么道德指责,因为这是她做为一名女道士的自由和权利。
大唐民风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李隆基主动提出,让玉真公主带咸宜公主“去终南别馆散心”。
终南别馆,就是玉真公主修行的道观和私人的别墅。她经常在那里举行诗酒之会,召见才子名仕,聚会亲朋好友。她也曾在那里与心仪的男子约会,并且当了娘。
李隆基故意提到“终南别馆” ,实际用意就是,想让玉真公主在终南别馆多引荐几位“合适的”青年才俊,给咸宜公主认识。万一有谁能让咸宜公主看对眼,两情相悦之下她自然就能忘了萧珪,驸马也便有了,一切问题不也就迎刃而解了么?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玉真公主才带着一些醉意乘上马车,离开了皇宫。
或许是受了一些酒水的刺激,玉真公主心中颇多感慨。
她觉得圣人对咸宜公主,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宠爱。
他居然会默许咸宜公主自己去随意挑选喜欢的男子,私下交往满意之后,将来再选为驸马。
做为一名父亲来讲,这简直称得上是“溺爱”了。
更何况,他还是一位君王!
这让玉真公主想起了已故的父亲,也就是大唐的前任皇帝,唐睿宗李旦。
现在的圣人,就像当年的唐睿宗一样,溺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