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早晨,重阳阁里都很清闲,几乎没有客人前来饮茶。
实际上,重阳阁的生意主要是下午和傍晚。来这里饮茶的人非富即贵,上午的时间他们多半都有正职要做。只有到了下午,他们还会拥有自己的闲散时光,呼朋唤友的前来饮茶。
饮茶,早已经大唐的贵族仕绅之间,流行多年。但真正以“茶艺”为卖点的茶楼,重阳阁还是京城的第一家。
现在重阳阁还只是开张营业的一个多月,就已经在京城的权贵圈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许多贵族名流,都争先来到重阳阁一探究竟。最后他们总能满意而归,因为“重阳阁”的茶艺确实独特而出众。
其中还有许多的技艺,是来自于萧珪对苏幻云指点,再由苏幻云传授给了重阳阁的茶花娘。这在大唐时代,足以引领一段时代潮流。这简直对极了达官显贵们追求时尚,彰显自己独特品味的贵族心理。
任何时候,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一但相遇,便就有了无数的话题和故事。那些风姿绰约、撩人心扉的茶花娘,因此成为了重阳阁的另一个重大看点。她们无形之中给重阳阁增添了许多的光彩与魅力,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权贵与名流来到重阳阁。他们不惜花费高于市价十倍、百倍的价钱买下那些茶叶,然后甘情愿喝下茶花娘泡给他们的茶水。
仿佛这那些茶叶经过了美人之手,便真能增添一些与众不同的温柔香气。更能引得权贵与名流们对重阳阁的茶,另眼相待评价颇高。
起先,赫连昊阳并不看好“卖茶”这一门生意。但想着卖茶只是一个幌子,便也就由着苏幻云了。但是经营重阳阁这些日子以来,赫连昊阳都有一点佩服萧珪与苏幻云的先见之明了。
如今看来,就算重阳阁从此真的只是专一卖茶,那也是一条日进斗金的好财路。这样的点子,就算是赫连昊阳这种见多了世面的人,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
这天清晨,重阳阁依旧十分闲淡。仆人与婢女们不急不忙的内外打扫,茶花娘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闲聊或练箭,或者干脆相约去了集市闲逛。
赫连昊阳也没有来。
萧珪在四楼的棋室里,与影姝下棋。
他已经连输了三盘。
第四局开局之前,萧珪的眼色都有一点不善了,冷冷道:“影姝,你没打算给我留一点面子吗?”
影姝咯咯的笑,说道:“好吧,这一局我输给你。”
“……”萧珪很无语,把棋子一扔,“不下了!”
一旁观战的严文胜都笑了。
“你笑什么笑?”萧珪忿然的道,“有本事,你来呀!”
严文胜笑道:“敌人强得离谱,友军已经全部阵亡,我军还是撤退为妙。”
萧珪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严文胜,莫非你还懂兵法?”
严文胜说道:“年少时,我和胞弟都曾想过,将来要做一名将军。于是,也就胡乱的读过几本兵书。”
萧珪问道:“后来怎的又,不想做将军了呢?”
严文胜淡淡一笑,说道:“因为要做将军,不光是要擅征战、懂兵法、敢厮杀、立军功,还需要许多别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刚好是我们不配拥有的。”
影姝说了一句,“严兄说的那些东西,萧先生刚好都有。但先生却不肯去当将军。”
“坐在这里闲谈下棋,难道不好么?”萧珪说道,“战场那种地方,血肉横飞随时没了性命。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影姝咯咯的笑,说道:“萧先生,你好胆小哦!”
“你才知道么?”萧珪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就是我的座右之铭。”
影姝说道:“萧先生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萧嵩萧相公。”影姝答道。
萧珪呵呵直笑,“他可是一位真正的横扫千军的大将军。莫非他也会胆小么?”
“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萧相公确实不怕。”影姝说道,“但是官场上的冷枪暗箭,却让他怕了。”
萧珪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影姝说道:“两天前,萧相公去找圣人,辞去了相位。与此同时,韩相公也被一同罢相了。”
萧珪心中微微一凛,这么快?!
影姝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萧相公当年,可是一位叱咤疆场,所向无敌的大将军。归朝之后做了宰相,胆子却变得越来越小。这些年来,他什么都不敢多说,也什么都不敢多做。就算有人说他碌碌无为,他也从不辩驳,心甘情愿的予以默认。萧先生,难道官场真的比战场,还要更加可怕吗?”
萧珪淡然道:“对于官场,你可比我熟悉多了。”
“但是对于人心,我却比先生陌生多了。”影姝说道,“官场,不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心,交织而成的一张大网么?”
“可能是吧!”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我连上战场都怕,就更提什么官场了。”
“但是先生,你现在已经身在官场了呀!”影姝说道。
萧珪故作惊讶的叫道,“不会吧?”
影姝说道:“虽然先生无官无职,但你执掌元宝商会与重阳阁,眼下又即将与河南尹李适之共事,一同为圣人修筑防洪大堤。大唐一般的官员,都没有你经手的事情多。如果这都不算身在官场,那怎样才能算呢?”
萧珪呵呵的笑,说道:“身在官场与成为官员,终究是两码事。官场险恶,官员想要逃避风险、抽身而退,怕是极难。我应该比他们,稍稍的容易一些。”
影姝的眼睛一亮,“这就是先生,一直不肯做官的原因吗?”
“算是其中之一吧!”萧珪笑道。
影姝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淡下来,轻声道:“其实韩相公,真是一位难得的清正好官。现在,连他都被罢了相。我都不知道,大唐究竟需要怎样的宰相?”
萧珪说道:“虽然我与韩相公缘悭一面从未相见,但我也知道影姝姑娘所言不虚,韩相公确是一位正直无私的好宰相。”
严文胜说道:“韩休为相天下必肥,这个连我都知道。”
影姝姑娘说道:“韩相公就是太耿直了,经常当面指责皇帝的过失。萧相公提拔他做了宰相,他也经常和萧相公因为一些公务争得面红耳赤。这次听说,他俩在朝堂之上还差点大打出手。真是吓坏我了!”
萧珪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辞去相位这件事情,萧嵩早有谋划。‘在朝堂上大打出手’的这一出,怕莫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剧本吧?
不管怎么样,萧嵩和韩相的罢相,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这其中的根源,恐怕还是太子与寿王之争。表面看来这一回是武惠妃胜利了,但如果没有皇帝的默许,武惠妃一个后宫的妃子,莫非还有本事动得了朝中的宰相?
如此看来,萧、韩二位被罢,终究还是皇帝的意志表现。或许是皇帝觉得,太子的力量有些过于强大了,于是拿掉了两位铁心支持于他的宰相。
萧珪越来越觉得,那天萧嵩私下接见自己,其实就是想要表达这么一个意思:我顶不住了,你上!
思及此处,萧珪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心想你们两个宰相都顶不住了,我萧珪一个布衣大闲人,就算有一百条命可以豁出去,那也是顶不住的啊!
正有一些黯然神伤的影姝看到萧珪发笑,不由得噘了噘嘴儿,说道:“萧先生,我难过的样子很好笑么?”
萧珪面带微笑的淡然道:“我是希望笑容能够传染,这样影姝姑娘就不会再伤心难过了。”
影姝果然咧嘴一笑,“萧先生,恭喜你成功了!”
严文胜更是笑出了声来,说道:“先生,为了不影响你们打情骂俏,我是不是应该退下?”
“从窗户那边跳下去最快。”萧珪说道。
“是。”严文胜应了一喏,还真是走到了窗户边。
影姝掩着嘴吃吃的偷笑。
严文胜朝下面一指,突然叫了一声,“先生,他们来了!”
萧珪正在饮茶,慢条斯礼的道:“谁来了,这么大惊小怪?”
严文胜扭过头来,说道:“还能是谁?”
萧珪立刻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往下一看。
重阳阁的宅院大门外,慢慢的走来了一长串的车队,还有几位身着彩衣的女骑士。
正在楼下院子里闲逛的茶花娘全都迎了上去,对其中一位戴着面具的婀娜女子,整齐叉手而拜,“参见少主!”
萧珪不由得一怔,那是苏幻云?我居然没把她认出来!
这时,苏幻云已经下了马走到了一辆马车边,朝车厢里伸出手,扶着另一名女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萧珪的眼睛亮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帅灵韵,终于来了!
影姝立刻喊了一声,“我要马上回避啦!”
然后,她就贼兮兮的溜走了。
萧珪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严文胜,把我的拐杖拿来。”
“先生的腿不是好了么?”严文胜说道。
“下楼的时候,还会有一点不舒服。”萧珪说道,“我怕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滚落下去。”
“心情激动,可以理解。”
“还不快去!”
此时,帅灵韵正仰头看着眼前这一幢四层飞楼,感慨道:“我在洛阳几年,也曾多次见到这一栋楼。没想到它摇身一变,就成了如今的重阳阁。”
苏幻云朝上抬了一下下巴,说道:“帅东家,他应该在四楼。”
“他腿脚不便,还爬那么高?”帅灵韵说道,“少主,我们一起上去吧?”
“你去吧!”苏幻云淡淡一笑,说道,“众姐妹都在,我要去招呼她们,还有一些事情要讲。”
说罢苏幻云就施了一礼,和身边的茶花娘一同全都走了。
帅灵韵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看着苏幻云的背影微微的笑了一笑,然后就提步朝重阳阁走去。
清尘也很识趣的,没有跟上去。
严文胜担心萧珪真的从楼梯上滚下去,一直小心翼翼的跟在萧珪身后护着他。
到了二楼的时候,帅灵韵的身影在转拐的楼梯间出现了。
萧珪扭头看了严文胜一眼。
严文胜十分果断的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帅灵韵顿时笑了,“这是干什么?”
萧珪做出一个很无辜的表情,笑道:“为了以示欢迎,他就表演了一个跳楼的杂耍。”
帅灵韵又笑了,一边踩着楼梯蹬蹬蹬的走了上来,一边说道:“你腿脚不好,就不要下楼来了。”
她正要伸手去扶萧珪,萧珪却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帅灵韵也立刻紧紧的抱住了他。
两人紧紧的拥抱了许久,然后吻在了一起。
刚刚玩了一出跳楼杂耍的严文胜,连忙又表演了一次飞檐走壁,从塔楼的外沿爬上了二楼,从外面将窗户轻轻的掩上了。
他说这是为了避免楼下的清尘等人,一直翘首围观,伤了脖子。
过了好一阵,萧珪与帅灵韵才到了四楼。
帅灵韵非要亲自查看了一下萧珪身上的几处伤痕,看到他大体已经痊愈,这才稍稍安心。
然后她说道:“我真没想到何明远,会干出那种亡命之徒的事情来。这次我能脱险,多亏了苏幻云。”
“事情,我大体都知道了。”萧珪说道,“是我太过大意。这次如果不是苏幻云及时出手,我真会悔恨一辈子。”
“不要自责。”帅灵韵面带微笑的说道,“你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预料得到?”
萧珪微微苦笑,又将帅灵韵抱进了怀里,“至今想来,我仍是心有余悸!”
“好啦,事情都过去了。”帅灵韵轻轻的拍抚萧珪的胸口,说道,“我们还是赶紧去找李适之,商量正事吧?”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铁娘子了么?”萧珪呵呵直笑,说道:“我们见面还没说上三句话,你就扯到老本行了?”
“那好吧!”帅灵韵嘿嘿一笑,伸手抱住了萧珪的腰背,闭上了眼睛,甜丝丝的说道,“今天不去了。我就安安心心的,在此陪你!”
萧珪轻抚她的秀发,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美人在怀,天下皆安!
这就是现在,萧珪的内心感受。
他因此认为,自己很有成为一名昏君的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