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和走出萧珪的房间以后,走进隔壁的房间,待了片刻方才离开。
这两间房的房门,呈九十度对角之势。严文胜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范子和走下楼梯。
他连忙又转到了窗边,透过窗缝紧紧盯着酒肆的大门口,直到看见范子和骑着一匹马离开。
萧珪看着严文胜好笑,说道:“别盯了,过来陪我饮酒。”
严文胜连忙走到萧珪身边,说道:“先生,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萧珪未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问苏幻云:“幻姬,你觉得呢?”
“我也感觉,有些奇怪。”苏幻云说道,“但就是说不清楚,哪处不对?”
“他很不对!”严文胜说道,“因为,没有哪个男人会主动把自家女人偷奸养汉的事情,随便说出来。何况范子和还是一个大掌柜,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他只是私下讲给了先生听,勉强还算说得过去。但在下与苏少主都跟他不熟,尤其苏少主还是一名女子……他怎么可能,当着我们二人的面,讲出那种话来?”
“有道理!”苏幻云眼睛一亮,“如果这件事情是假的,他随口一说用作敷衍,那也就无所谓了。”
“就算他自己心里无所谓,但在别人看来,那仍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严文胜说道,“如此丢人现眼的事情,他随口就说了出来。那只能证明,他是在竭力的掩饰另外一件,更加严重的事情!”
“呱、呱、呱!”
萧珪突然拍起了巴掌,一边笑着一边发出了赞叹之声,“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二位神探的推理,当真是精彩绝伦,令人叹为观止啊!”
二人都笑了。
严文胜说道:“先生别忙着取笑我们。你觉得,我们说的有道理吗?”
萧珪微然一笑,“光是推演,有什么用?”
“那我现在就追上去,盯着他?”严文胜说道。
萧珪摆了摆手,说道:“如果范子和刚刚说的这一番话是真的,那他对我们就真是有够坦承了。倘若我们仍旧信不过他,还去盯他的梢,他会怎想?”
严文胜眨了眨眼睛,说道:“倘若,他刚刚是在说谎呢?”
萧珪说道:“如果他是在说谎,那就证明他已经对我们有了足够的戒备之心,也早就准备好了被人察觉之后的应对之法。你现在去盯他的梢,什么都发现不了。非但徒劳无功,还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害得我也落下一个心胸狭窄、疑神疑鬼的骂名。”
苏幻云点了点头,“严文胜,萧郎所言甚是。若无确凿之证据,我们不能随便怀疑、更加不能随便调查手下的人。否则,会有可能大失人心。”
严文胜皱了皱眉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萧珪微然一笑,“雁过留痕。”
严文胜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双眼一睁,“我立刻去他房中查看!”
“你去走廊里盯着,确保我不被旁人发现。”萧珪说道,“我亲自前去察看。”
“好。”严文胜立刻走了。
苏幻云说道:“萧郎,小心一点。我感觉这个范子和,似乎并不简单。”
“放心。我去去就来。”萧珪微笑点头,起身离席走出了房间。
严文胜仔细检查了整条走廊,确保没有闲杂之人在场。然后他装作饭后散步的模样走到了楼梯口边,冲萧珪点头示意,可以动手了。
萧珪走到了隔壁房间的门口。
酒肆的雅间大门,外面从来不会上锁,只能从里面把门拴紧。因此这扇门只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可以打开。
但萧珪没有急于推门而入,而是站在门口认真的观察起来。
片刻之后,他还真是发现了一点好东西。
在这一扇门的底部,有一根极细的头发丝,极其隐蔽的夹在门缝之中。
他慢慢的,非常小心的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那根发丝就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有点意思。”萧珪将那根头发丝捡了起来,看着它好笑,“这是李逵,遇着李鬼了!”
门开了,萧珪看到里面就是一个吃剩了的宴席模样,共有三副坐几、三桌酒菜。
他仍旧没有急着走进去,而是弯着腰趴了下来,侧脸几乎就快要挨到了地板上。
果然,他又发现了一点好东西。
元宝酒肆里的木地板,一向擦得非常干净,经常还会打腊保养。但是今天,这个雅间的入口处,却有一层极薄的细灰,这显然是有人故意洒在那里的。
谁踩上去,谁就得留下他的清晰脚印。
严文胜站在楼梯口边看着萧珪的奇怪动作,忍不笑了。
萧珪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瞪了他一眼,“笑个屁!”
严文胜冲他直摆手,示意他动作快点,一会儿要来人了。
萧珪不急不忙的脱下了厚实臃肿的貂皮大氅,将它扔给了苏幻云。然后挽紧袖子,扎起了圆领团衫的宽松前摆,再又重新站在了范子和的门口。
严文胜和苏幻云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如同欣赏一个即将开演的近景魔术。
“这有什么好看的?”
萧珪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无辜的表情,突然弓起身子猛然朝前一跃,身体轻盈如猫的蹿进了房里。半道上他的手还在门梁上搭了一下,借势一步蹿入一丈多深。
苏幻云目瞪口呆,晃晃了脸,又揉了揉眼睛,“人呢?人呢!”
严文胜呵呵直笑,小声的嘟噜了一句,“这不就是一个,飞檐走壁的采花老贼吗?”
萧珪进去以后,轻易没有迈开脚步,先是仔细的观察了一阵房内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动手去碰任何一样东西。
房间里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有了门口的这两样东西,萧珪相信,这里面一定存在某些秘密。
就算这里已经被人精心收拾做了善后,但只要是真正的犯罪现场,只要是人有与环境发生了交互,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个飞天大盗精心研究犯罪学,这听起来非常的讽刺。但在当年,这确实是萧珪每日必修的一门重要功课。这主要是为了反侦察,提高自己的生存机率。
观察片刻后,萧珪走到了一个餐几边。
这里是席客。
它应该是,范子和的某位客人坐过的地方。
餐几上仍旧摆着一些冷却了的酒肉,旁边堆着一小堆吃剩的鸡骨头与碎肉残渣。
萧珪拿起一根筷子,拨开这一堆如同小山的残渣。在这里面,发现了一个湿润的、如同碎木楂子的团状物什。
它散发出一股,十分独特的香味。哪怕是满屋的肉酒香味,也未能掩盖它的味道。萧珪就是顺着这股奇怪的味道,找到了它。
萧珪微然一笑,拿出自己的一面手帕将它包了起来。然后,他仍旧拿着筷子将那一堆残渣推了回去,筷子也摆回了原状。
再于房中观察了片刻,他没有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照着原来的样子退到了走廊外,将那根头发丝照着原样粘了回去,夹在了门缝里。
然后,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苏幻云连忙把貂皮大氅给他披上,问道:“可有发现?”
严文胜也匆忙回到了房间里,问了同样的问题。
“几乎没有任何发现。”萧珪说道。
苏幻云说道:“莫非,是我们错怪冤枉他了?”
严文胜说道:“苏少主,如果没有任何发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发现。因为,除非有人精心布置做了善后,否则,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发现不了?”
“是吗,萧郎?”苏幻云好奇的看着萧珪。
萧珪指着严文胜笑道:“看到没有,做过贼的人,他就是不一样。”
严文胜也笑了,“我看先生,道行比还我深!”
苏幻云咯咯直笑,招呼他二人一同坐了下来,给他们倒了酒。三人继续饮酒吃饭。
萧珪把那个手帕拿了出来,摊开放在了桌几上,说道:“诚如严文胜所言,那间房的确被人收拾布置过了。但是,对方仍旧百密一疏。”
“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文胜笑道,“怪只怪,他遇到了不该遇的人!”
苏幻云看着那个东西,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有一股,特别奇怪的味道?”
“槟榔。”萧珪与严文胜异口同声的说道。
“槟榔?”苏幻云眨了眨眼睛,“它不是药吗?”
“没错,这是一味药。”萧珪说道,“但同时它是也一种果品,能吃,并且令人上瘾。”
苏幻云好奇的说道:“为何我从未见过,有人吃它?”
严文胜说道:“在我小的时候,我阿爷吃过槟榔。那时候,这东西在关中一带颇为流行。并且它还非常的昂贵,有一点类似于,现在重阳阁所卖的茶叶。只有富庶人家,才能吃得起。
倘若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往来赠礼,以槟榔为贵。倘若有官员想要巴结长官讨好上峰,赠送槟榔也准没错。在盛大的宴席之上,主人一定要用银盘甚至是金盆,给每位客人奉上槟榔。倘若不小心错漏了哪一位,宾主之间肯定会要反目成仇。”
萧珪不由得微然一笑,严文胜说的没错。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人吃槟榔了。并且,它还是一种奢侈品。
“想不到小小的一个槟榔,当年竟然有过这样的辉煌。”苏幻云问道,“那为何现在,它又突然不流行了呢?
严文胜说道:“当今圣人登基之后不久,为了励精图治,彰显节俭,下令禁止了许多的官场腐败之风与奢侈之物。槟榔,就是其中之一。”
“严文胜,说得很不错。”萧珪点了点头,说道:“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
严文胜笑了一笑,说道:“先生,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吃槟榔了。至少关中一带极少。并且这个槟榔上面,还散发出一股独特而浓郁的香味,它肯定是用丁香与砂仁一类的药物浸制过了。槟榔产自遥远南国,千里迢迢运至关中本就稀罕,砂仁这类药物更是昂贵。用这种方式浸制过的槟榔,会变得更加身价百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仅仅一小枚这样的槟榔就要卖到一百文钱以上。这还是,二十年以前的价格!”
苏幻云盯着那个槟榔渣子,惊讶道:“今天真是长见识了。小小的一颗槟榔,居然这么值钱!……萧郎,我们要不要贩一点槟榔到重阳阁来卖一卖?”
萧珪说道:“别做这种生意。”
“为什么?”苏幻云好奇的问道。
萧珪说道:“圣人当年颁布的禁令,到现在也仍未正式解除。虽说查得不如当年那么严了,但公开售卖仍是违法,只能以走私的方式来经营。重阳阁能做这种生意吗?”
苏幻云笑了笑,“那就罢了。”
“其实,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萧珪说道,“槟榔不光是非常的耗钱,吃得太多,还会对人产生极大的伤害。烂嘴烂牙,烂肠烂胃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吃出不治之症。我们赚钱的法子多的是,没必要昧着良心,赚这种有损阴德的钱。”
“嗯,我记住了!”苏幻云认真的答道。
严文胜呵呵直笑,“真不容易。这年头,像先生这么有良心的商人,真是太少了!”
“少说废话。”萧珪道,“既然你对槟榔这么了解,那就请你来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才会吃这一种,用砂仁药制炮制过的特殊槟榔?”
严文胜盯着那一枚槟榔渣子寻思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小时候,见我阿爷吃过槟榔。这么小的细节,年头太久,我记不清了。”
萧珪指了一下那个槟榔渣子,“东西交给你。去替我打听清楚。”
“是。”严文胜应了喏,合起手帕收起了槟榔渣子。
萧珪再道:“他的房间里,曾经有三个人。你只见到一个客人走出去了吗?”
“对。”严文胜说道,“或许在我前去盯梢之后,又有另一人从房中离开了。我没有看到。”
萧珪淡然道:“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走。”
“啊?”二人同时一惊。
萧珪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一直都藏在房间里,一直都在盯着我们!”
“不会吧?”苏幻云愕然一怔,惊讶的看向了墙板。
严文胜急忙凑了过去,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
“小心一点。”萧珪小声说道,“很有可能,他也在和你干一样的事情!”
严文胜扬了扬手示意知道,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全神贯注的贴耳倾听。
萧珪悄悄的拉了一下苏幻云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朝外走去。
苏幻云先是一愣,然后就明白了。她立刻以手掩嘴,差点笑出声来。
两人蹑手蹑脚的朝门口走去。
严文胜拼尽了洪荒之力,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片刻过后,他倒是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对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先生,果然……”他急忙扭头一看。
好吧,房间里就剩自己一人了……
严文胜挠了挠头,哭笑不得的啐骂了一声,“真是个老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