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终南山上霞光万道,云雾缭绕,恍然真如仙境一般。
平日里就香火鼎盛的知玄观,今日真是发了“人灾”。
无数羽冠道人和道教信徒,一大早就把知玄观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有些狠人甚至半夜就已登上山来,只为排上一个靠前的位置,如此方能成功挤入知玄观。
这是张果老在知玄观亲开道场、讲法论道的第三天。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甚至传遍了一整座长安城。
世所共知,张果老是当今圣人都虔心崇拜的道教泰斗。有关他的奇闻轶事早在民间广为流传,人们几乎快要把他视为当世活神仙。就算是有许多理性之人并不相信神仙之说,但张果老早在贞观时期就曾接到过太宗皇帝的邀约,却是不争的事情。因此,就算他不是真神仙,那么他至少也有一百多岁了。
当人们听说张果老要在知玄观开坛讲法之时,长安城里上至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无不想要亲临道场目睹张果老的仙颜,最好是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学得一些修道养生之法。就算不能长命百岁,能够祛病除灾、益寿延年也是好啊!
于是,便有了知玄观今日之盛况。
萧珪被吓到了。面对这些狂热的信徒,简直比亲临战场还要可怕。
因为,他是张果老唯一亲口承认的嫡传弟子。
还因为,他要负责带领这些信徒做早课,教他们如何修炼《气诀》功法!
虽然这份差事很让萧珪抓狂,但是比起预想中的“担任七日道场的主讲”,终归是要轻松许多。
七日道场的真正主讲,当然是张果老本人。否则绝不会有这么多的善男信女闻风而至。
如今看来,为了今日之事张果老此前没少做准备。
头一天和第二天,他讲的是《道德经》,以及他自己着写的《道体论》。
今天第三场道会,老头儿掏出了一些重要的干货,讲的是修道之人最为痴迷的炼丹之法画符之术。他还非常大方的将自己的三本私家着作公之于众,分别是《神仙得道灵药经》、《内丹秘诀》和《玄珠歌》。
这些东西,就连萧珪这位入室大弟子,都从未见过。凭他现有的知识,他也无法判断张果老的这些着作,究竟有何用处。
但那些道人欣喜如狂、感激涕零的千姿百态,着实令萧珪感到了一些震惊。他不禁开始怀疑,后人究竟遗失和丢弃了多少,老祖宗们苦心创造的东西?
这些东西当中,又有多少迷信糟粕,多少智慧精华?
其实迷信也好,智慧也罢,都只是一个暂时的定义。对于我们中华的传统文化,现代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似乎占了大多数。
回头一想,这似乎又很合理。
科学确实先进。但是相对于中华五千年漫长的历史,它还很年轻。
某位西方大能说过,但凡不能在实验室里证明的东西,科学一概不予承认。所以他除了年轻,有时还比较的固执。
思及此处,萧珪便忍不住开始自嘲,“我又何尝不是因为一些现代人的优越感,喜欢自作聪明,时常顽固不化?屡屡不听老人言,砰砰撞得满头包。兴许某天我会突然一下开了窍,然后……变成怪老头二世?”
傍晚时分,第三天的道场总算是结束了。张果老累了个够呛,早早的回了厢房歇息。
萧珪倒还觉得精力旺盛。因为他只需要教一轮《气诀》早课就没了其他事情可做,最多就是陪在张果老身边给他打些下手。但就这一份轻松差事,又还有知玄观的许多徒子徒孙为其分担。
如今做完了道场,萧珪便有了一种打完收工下了班的感觉,该要享受一下私人时间了。他准备溜到后院厢房,去找秦洪。
前天晚上的时候,严文胜和虎牙等人就已经闻风而至,像做贼一样翻墙入观,藏进了秦洪的厢房之内。据说他们今天备了好酒好菜,就等道场结束之后,大家好生喝一顿。
可萧珪刚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门,就被人堵在了门口。
来者挺熟,是玉真观的一名道姑。她告诉萧珪,玉真公主请他过去,有要事相商。
萧珪顿时心中一凛:来了!
道场已经开到了第三天,还不来,真就有些不合理了。
尽管心中有数,萧珪还是问了一句,“殿下找我何事?”
道姑说,她不太清楚。好像是有客从京城而来,如今正在殿下房中。
萧珪不再多问,跟着道姑来到灵观殿,进了玉真公主的房香之中。
入内一看,萧珪却感觉有一些意外。因为那一位“京城来客”,并非萧珪预想中的朝廷官员或是宫中宦人,而是一位……戴着面纱、手执拂尘,做道姑打扮的陌生女子。
见到萧珪进来,玉真公主竟然起身就走,“你们谈吧,我先回避。”
萧珪略感惊讶,“殿下,这是何意?”
玉真公主冲他意味深长的淡淡一笑,并未言语,径直走了。
她甚至,还把门都给关上了。
——孤男寡女,这样好吗?
萧珪迅速回过头来,直勾勾的看向那名女子,心想我不若尴尬,尴尬的就是对方!
但眼前这位陌生的道姑,似乎很有定力。她上前两步走到萧珪面前,落落大方稽首一礼,“贫道参见知玄真人。真人慈悲。”
“道友慈悲。”萧珪还了她一礼,说道,“你知我名姓,我却不知你的来路。道友,如此岂非有些不太公平?”
道姑说道:“贫道无名小卒,山门不足挂齿。”
萧珪不禁笑了,“道友专程前来找我,却连自报山门都是不肯。那我们,还能谈得下去么?”
道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若自报山门,惟恐真人自觉尴尬。如此,才是真的难以再谈。”
“我会尴尬?”萧珪顿时笑了,心想你说这话之前,应该先拿一把尺子过来,仔细丈量一下本座苦苦修炼了几十年的,脸皮厚度!
“既如此……”道姑微微低眉像做出了某种妥协,然后她抬起头来,正视萧珪的眼前,说道:“但是我的道号,真人听了,兴许真会有些不适。”
萧珪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不打紧,你说吧!”
道姑说道:“贫道道号,腾空。”
腾……空?!
萧珪的脑子就像是宕机的电脑,突然有了一个瞬间的空白与停顿。
腾空?!
李腾空!
——李林甫的女儿!
——我此前未过门、将来也大概率不会过门的陪嫁小妾之一!
道姑似乎灵敏的捕捉到了,从萧珪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海量信息。她轻叹了一声,说道:“看来我猜得没错,这道号当真令得真人,有些不适了。”
萧珪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尴尬,嘴硬道:“没有的事!”
道姑说道:“真人也可以,称我九仙媛。就像,咸宜公主殿下那样。”
萧珪的脸皮不自然的轻微抖动了几下,说道:“你来找我,有何事情?”
九仙媛说道:“当然是,为了咸宜公主殿下而来。”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她还好么?”
九仙媛朝旁边的座位指了一下拂尘,“真人,我们可以坐下谈么?”
萧珪稽首施了一礼,“失礼了。请入座。”
九仙媛手执拂尘,从容还礼,“真人先请。”
萧珪一边坐下,一边心中胡思乱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为什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甚至一点都不尴尬?
——我却……如此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