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他们要在每日的日落之前扎上营。
训练有素的骆驼不需要看太阳的脸色,时间一到,它们便就原地跪卧,口中继续默默咀嚼反刍的粮草。
商队的人就会紧跟着忙碌起来:寻来大块的石头,找僻风的大石,搭盖帐篷,躲开流沙,抖开大块的厚重毯子铺在尚有热气的黄沙上。毯子刚刚铺上,瞬间会变得极为温暖,甚至热气蒸腾。然而这毫无作用,只要一到落日,原本滚烫的沙地就会很快失温。若是没用厚重的毯子隔绝,那凉气就会极其快速的侵入骨髓。
难怪牡丹小公主说,北荒的夜里,有藏身在沙地下的妖。它们害怕温暖的事物,比如太阳,比如火,所以只能等到夜里才敢出来吃人,而且专门抓落单的人。。
他当时埋葬牡丹小公主,太子妃哭到难以克制。她说,牡丹该多么害怕,她那么怕地面下的妖,最终却还是被吃掉了。
元时当时喃喃说,说不定妖怪长得很好看,有如她最爱的牡丹花那样那样的脸。牡丹公主见了,也会欢喜大过于害怕。
元时说,那些生着牡丹脸的妖怪,或许还会拉着牡丹小公主的手,牵着她,带她去太子哥哥和皇姐姐那里。
那里还有不在看到雨和狂风的太傅,还有不怎么到来后宫的父皇,还有总是爱塞给孩子甜食的母后还有总是喜欢簪杜鹃花的贵妃。
元时说,驸马哥哥也会在。因为皇姐姐在。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到后来,太子妃和他们的小小的小太子也被地下的妖怪带走了。
小小的太子,生出来的时候只留给世间一声哭音。之后就再也没有声响。
元朗把小小太子放进了太子妃的怀里。
他填土。
问一边跟着填土的元时:“地下的妖怪,真的长着如牡丹花一样的脸吗?”
元时拼命点头:“如牡丹花那样,总是笑,就算嘴巴不笑,眼睛也在笑的。喜欢笑的妖怪,脾气一定不会凶。”
他拼命填土。
元朗后来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地下妖怪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元时会忽然有这样的说辞,为何会这样的坚定。大概是为了唬太子妃和自己。
可是自己若是这样说出来,元时又要不高兴。
他最讨厌别人唬弄他,也最讨厌唬弄别人。
可是元朗并不想问元时是从哪里得到的这样的念头。听来想来挖来都行。
长着牡丹花的脸的,会笑的妖怪,总比那些故事里青面獠牙,长长滴血的舌头的妖魔鬼怪好吧?
他难以想象小小的牡丹公主和柔弱的太子妃遇到青面獠牙的鬼怪是什么样子。
他无能为力。
他听过一个故事,那是太傅那日无心讲学,又被牡丹公主缠闹,要太傅说故事。太傅无奈,讲了左伯桃和羊角哀的故事。
左伯桃和羊角哀为一见如故的好友,他们一同前楚国投奔愿意广招贤士的楚王。在路途中时,水粮几乎绝尽,又遇大雪。左伯桃于是绝食,把粮食都让给羊角哀,又在严寒时脱下身上衣物让给羊角哀,自己却被冻死。
羊角哀顺利到达楚国,果然得到楚王的赏识,做了一番大事业。他之后却做梦,见左伯桃在梦中向他哭泣,求他为他迁坟。说他夜夜都在地下被荆轲欺负痛打,苦不堪言。
羊角哀听后大怒,便前往荆轲的墓地,打算将荆轲掘墓毁庙。结果却被当地人阻止。为了帮助左伯桃,羊角哀向楚王上奏请辞,然后带着兵马来到左伯桃墓前,制作了三个桐木偶自尽于左伯桃墓前,舍命帮助他。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声闻数十里。第二天,当地民众视荆轲墓,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
......
太傅说完这个故事,便到了下学的时辰。太傅留有一句话说明日要背好今日所学,明日定然抽查,就离去了。
剩下一屋孩童,被故事震惊到久久无法回神。
元起是第一个反应到不对的。他当时说:“羊角哀是不是傻?左伯桃不过是求他迁坟,他就迁坟好了。这世上有朋友邻居烦恼就跑去和邻居打架到死的吗?”
元时附和说:“若是自杀成了鬼还没打过才叫丢脸。羊角哀不过是个贤士,读书人。那荆轲是谁?敢刺杀秦王的勇士!你们说,羊角哀若是自杀了去地下和荆轲打斗,还输了,他又该怎么办?”
他问元朗。
元朗没想到办法。
倒是牡丹小公主说:“那就给楚王托梦呗。让楚王给搬个家。”
元起满意点头:“你看,连小牡丹都明白。那羊角哀,简直是读书读傻了。我以为这世上最不懂得圆滑的是太傅大人。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他后半句话越说越小声。还东张西望,生怕太傅忽然折返,听个正着。
当时元朗也和大家一个想法,都是觉得羊角哀极笨。迁坟不就好了,何必自杀去复仇?
可是如今想来,他却有了别的感悟。
他扪心自问,若是太子妃和牡丹小公主向他托梦,哭诉地下的妖怪青面獠牙,并非如元时说的是如牡丹花一样的妖怪。不爱笑,很凶。她们总是害怕。小小太子总是哭泣。
他要如何?
迁坟吗?可是若是迁坟无济于事呢?若是尸骨是一回事,亡魂是另外一回事呢?若是这人间地下,泾渭分明呢?若是那可怖的鬼说,人间不管黄泉事呢?
他要怎么办呢?
他会不会自杀?会不会做鬼去保护她们?
元朗会吗?
元朗在这个深夜,看着日落西沉,想到那个当时觉得荒唐的故事。
元时还在和落颜说话。
落颜依旧很好脾气。问什么她都回答,她的眉间没有一丝的不耐之色。
元时给她带水,带烤好的肉,还带了用仅剩不多的面粉煮出来的面汤。
那面汤,煮的很好。加了石翠城特有的佐料,,面团劲道,汤头浓郁清爽,还带着佐料特有的蔬菜清香味。
香气扑鼻。
食欲大开。
他们舍不得吃,漫漫的北荒行程,常常三五天才会煮一锅吃一餐,而大多需要遇到水源才敢如此放纵。今日在黄沙上扎营,没有水源,元时却还是煮了面汤。
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何必如此早的献上殷勤?连缎里的鞋子也给了,还送了面汤。却一句没问到,这女子是敌是友。
他真想问一句元时。在太傅教导下读书那么久,没听到过一两个美人计的故事吗?
元朗听过。极多。
那故事里的美人,总是被描述的美貌倾城,婀娜多姿,祸水殃民。听得多了,似乎觉得,那简直是不同的故事,同一个美人。
故事里的美人果然是妖,不老不死,不厌其烦不知疲倦地去每一个需要美人心计的地方去展现自己的美貌和聪明才智。妩媚而得意地看着那些君王才子等等,丧命于她裙下。
她婷婷袅袅,立于血泊中,她用纤纤素手沾一点温热鲜血,点她朱唇,她嘴角微笑,她面上还带着血色染就的春色。
而如今他冷眼瞧绿衣落颜。却在她身上,瞧不见心计二字。
落颜美貌无害,温柔如水,若是在南顺瞧见,元朗定然会认为那是一名贵家女。若是在石翠城遇到,也会觉得,那怕是之前不曾出户的深闺千金。
在哪里相遇,都可以不违和,都有的可以解释,都可以自我说服。
可是这里是北荒。
天地茫然,不见尽头。大漠,有风,孤烟并不是直的。有落日,圆的,可是没长河。
有长江,在东方,日出之所,他们望之不见。
这里没有人烟,容不得一颗绿草。怎么可能会容得下一个女子,从东海而来,再要去西海?
这还是个娇弱柔美的姑娘。有一张倾城如牡丹花的脸,如描似画的眉目,清冷的眼神。
元朗吓自己一跳:“她莫非就是地下惧怕温暖的妖?”
总是笑的,不是嘴巴在笑就是眼睛在笑的,好脾气的妖。
可是又说不通。
落颜是在日出之后出现的。
那时已经温暖,再炎热,再寒凉。
她若是那个妖,如何受的住炎热和太阳?
元朗去看她。她和元时各自披着一袭薄毯,面对着火堆,元时说着什么,她听,心不在焉,只看着火堆发呆。火光映衬在她眼中,如暗夜的星子。
元朗想,她许是个厉害的妖。
可是厉害的妖,到人间来做什么呢?
元朗想不通。
他不知道元时的思考想法,想不到更加离奇的可能。他觉得他把落颜认为是妖怪这事都算他疯了。
而事实证明,他不算疯的很厉害。
因为第二日,落颜不见了。
那刻意给落颜僻出来的帐篷中空空如也,一床干净的毯子,那双内里衬了缎面的丑鞋,还有元时盖了新的枕头。一样没少。
但人没了。
元时一开始惊慌失措。他知道北荒常有狼群。他第一反应便就是落颜是否夜出遇了不测。
昨夜并非他或者元朗守夜。他不信别人,不肯听他人一句半句。坚持要去寻。
元朗问他:“要寻什么?”
元时脱口说:“寻狼的足迹,寻血迹,寻碎衣……”
元朗问守夜几人:“昨夜有大风否?”
守夜几人均点头。
元朗又问其余人:“你们于帐中,可闻听风吼?”
也点头。
元朗终于问到元时:“昨夜你未曾守夜,我也问你,你在帐中,可闻听风声?”
元时点头。
他又问:“起风会做什么?”
元时说:“会刮起沙粒。”
他忽然红了眼圈:“沙粒会滚动,掩盖一切昨夜的痕迹。”
元朗说:“那你还要去找什么?”
元时答不上来,只红着眼睛看他。
过一会,他说:“她是个姑娘,弱小的存在。若是牡丹长大,也会和她一样漂亮。她比牡丹命好,她长大了,可是她还是很弱小。”
他问元朗:“你真的要把她一个人丢下?”
元朗说:“她是自己离开的。”
元时依然说:“她孤独无助。”
元朗无奈,终于再说:“你就这样知道,她是人?”
元时愣住,忽然红了脸:“暖的——给她穿鞋的时候,她是暖的。”
元朗依然硬着心肠说:“没有人能肯定,妖魔鬼怪不会是暖的。”
元时简直莫名,他红着眼睛和脸看着元朗,说:“她是人。”
元朗彻底无话。转身离去。
他明白,元时不会独自去找的。这个商队,谁都懂得,在北荒,离开骆驼,离开商队,等于死路一条。
他也不会去找,他们水粮已经不够充裕。要喂饱骆驼,要养活人,要积攒力气。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去做出可能丢命的事情。
落颜不是羊角哀,他们也不是左伯桃。不会为了她绝食让衣导致自己被冻死葬身梁山。
他知道元时也不会去。
而且这件事情要尽快过去。最好不到石翠城,商队人已经忘记这段插曲。
昨夜还好,他威慑之下,无人对元时的举动有明显态度,可是他知道,那出现在落颜脚上的鞋,腾出的帐篷,干净的毯子,以及新的背面,都无一不显得元时的殷勤。
他太殷勤了,他们又不瞎。落颜姿色,他们也不盲。
若是这殷勤最后讨的美人欢心,大家许还理解了然。
毕竟杜满月和落颜比较,实在是一个是小河里的菱角花,稍微不注意就略过了;一个是月下的牡丹,明丽非常,在月华下有淡淡的光辉,令人无法忽视。
这些,元朗岂会不懂。可是他又想说,虽然菱角湖花朵小,可是花香,不仅香,菱角还好吃。那牡丹好看,是能吃了填肚还是能烧了暖身?
世人爱牡丹,也得酒足饭饱,再思美色。
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不知说什么,又猜的到会说什么。
元时不管,元朗不可去管。
这个时候,忽然有个队伍的小个子匆匆跑来,扯元朗去饭厅方向。他还要扯元时。也被拉走。
饭厅不过是个划的位置。在营地的中间,几个帐篷围它。那个小个子管做饭,收碗筷水具。他扯元朗元时看存放器具的口袋,元朗瞥一眼,还没确定他眼中瞥到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两声惊呼。
一声传自身后,他疑虑,再瞥一眼口袋,那口袋中有闪现白色光芒。那小个子把口袋再敞开口,就见元朗的水碗中,盛满珍珠。那水碗在口袋中微微倾斜,水碗里的珍珠也跟着斜度滚落,那珍珠一颗颗如龙眼核大小,圆润光华,色泽纯正,乃是上品。
这时又一声惊呼声传来,于落颜的帐篷。元时已经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