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说法得到了小酒和小兰的赞同。
小酒说:“我就爱吃螃蟹羹爱吃芙蓉卷,我还不爱吃芝麻汤圆。”
小兰举手说:“我也不爱芝麻汤圆。”
她也不爱。
女孩子的友谊通常不是由喜欢同一样东西或者人开始的,恰恰相反,若是这几个人讨厌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东西,那么反而友谊会一日千里。
她们都不爱芝麻汤圆。
她们同样遭到了旁人的不解。芝麻油不香吗?芝麻馅不甜吗?怎么可以讨厌它?
可是讨厌就是讨厌啊。
既然这个天底下会有不明原有的爱,也会有不明就里的讨厌。有什么不对?那戏文里不都有说,书生小姐的,将军美人的,总是一见钟情。
这是哪来的根据呢?不知根不知底的,哪来的才一见面就钟情呢?
她会吗?
她如果是侠女,会在江湖上遇到一个翩翩英俊白马少年就爱上吗?
小酒说:“会吗?万一白马少年郎爱吃芝麻汤圆怎么办?”
小酒说:“万一他特别特别爱芝麻汤圆怎么办?你会跟着也喜欢芝麻汤圆吗?”
小酒这样问她。
她忙不迭摇头。
小兰也跟着拼命摇头。
她怎么可能爱上?她连闻都不想多闻一下。
这样想来,翩翩白衣的英俊少年,顿时就失去了值得爱的理由。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爱,彼时还是少女的她还尚且在懵懂中,她眼下跪在御花园的石板路之上,昨日才下过雨,膝盖下的石板冰凉潮湿,她在颤抖中,还能感觉到湿气透过她的宫装浸入她的肌肤,再渗透她的骨骼。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也不知是不是惊吓所致,在她当真‘升天’之后,每每的落雨后的第二日,她总能觉得自己的双腿骨肉酸痛。
元顺帝总爱她的弱小态度,她的慵懒,她的眼泪,她怯意的态度,她偷偷咬唇的模样......这一切的一切,总是令元顺帝百般怜万般爱。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跪伏于御驾之前,她浑然五觉自己已经颤抖不已。
以元顺帝的视觉看去,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在面前微微颤抖,她在害怕。眼下无风,他却觉得自己看到风雨中抖动的花朵。
这朵小花身材纤细苗条,着寻常宫女的服制,她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显然并不是当值御花园的宫女,否则不可能没有提前收到御驾驾临的消息提前回避。在冲撞了天子之后,她在本能得一瞬间直视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那双眼睛从诧异到惊慌再到无措的整个过程。
像......像一只误入补兽网的小鹿;又像误入寻常人家的鸟雀;令人不敢随意靠近,不敢随意捕捉,却不肯走开,不肯放逐,不肯撒手。
元顺帝如每一个猎人那样被激发了深埋骨髓中的本能。他要牢牢地、紧紧地抓住这只小鹿这只鸟雀,把它安放在自己的花园中,锁在自己的金丝笼里。
它是那样的美丽、耀眼、脆弱,无助,他怎么可能眼睁睁放它入不知深处的山林?放它再飞翔不知边际的天空呢?
元顺帝看着看那一颗小小的头,看着那头上一颗微微颤抖的珠花,他不自觉嘴角带笑。他放柔声音,不想惊吓到眼前忘记逃跑的小鹿:“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他尚无自觉,小鹿受惊中也未曾察觉有何不妥。但是身边的宫人却已经立时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九五之尊的天子,帝王,对一个小小如蝼蚁的宫人,用‘我’字作为称谓。
这许是元顺帝一时忘情。
可是天子怎能忘情?
忘情是凡夫俗子才会犯的错误。
元顺帝是天子,纵然之前是采珠少年朱顺,可是那是之前,不管是任谁,提起朱顺,都会用之前。而现在,他是天子,是元顺帝。就连官家的好友,右相容大人,也恭恭敬敬跪称陛下。
所以天子不可忘情,也不会忘情。
那必然是有所深意。
元顺帝身边的女官左尚宫和宦官总管默不作声的飞快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不约而同在心中明白,他们眼前的天子已经动情。
至于是否忘情,这有有什么关系呢?
左尚宫认出眼前那个浑身颤抖的的年轻少女就是六局尚仪很是器重的宫女。这个宫女,无甚优点,也无特长,而且并无太多野心,但是她确实生的最美。就连尚宫偶见也是同意了尚仪的看法,但是后宫如何会缺少美貌的女子呢?
若是女子美则美矣,毫无灵魂,那又和花瓶有什么两样?
她曾经问尚仪:“你何曾见过陛下专爱过一个摆设或者花瓶?”
尚仪问她:“那若是陛下并没有太多的摆设或者花瓶呢?”
她不懂尚仪的意思。
尚仪说:“当今的中宫难道不美?当今的中宫难道没有灵魂?恰恰相反,当今的中宫年少惊艳可盖明珠,而中宫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小气,若说陛下为天,那么中宫就是海,水天一色,相辅相成。”
尚宫说:“既然连你都觉得陛下与中宫珠联璧合天生一对,那么你觉得那个小宫女有有如何胜算入的了陛下的眼?”
尚仪说:“陛下是天,可是陛下也是男人。天要包容万物,海却也能海纳百川。可是作为男人,却更喜欢去保护弱小的麻雀。而她,就是那只跌跌撞撞飞翔在天中的鸟雀。”
尚宫听着话,并不觉得算是胡扯,有三分道理,五分琢磨,还有两分的冒险。
尚宫说:“既然只是鸟雀,可别去学精卫,妄图填海,到时候淹死在海中。”
尚仪说:“既然是广纳百川之海,又怎么会看得上区区一只鸟雀呢?”
尚仪说:“后宫虽然只有中宫一人,可是宫中女官众多,宫女也多,难道你我不曾见到美貌的女子?难道女官中不曾有才华斐然的女官吗?若是不美,如何能选入宫中呢?又不是宫女,寻常小门小户也可以进宫,女官,出身清白是根本,其二家世又何尝差过?若不进攻也是小姐贵女,若不是为了那么一点不小的野心,谁又甘愿为他人矮身呢?”
尚仪和她在凉亭,看那些小宫女清理落叶残花,有几个小宫女偷偷捡起还算完整的花瓣包在帕子里放在怀中,预备偷偷带回宫女所洗面浸手。
彼时寒凉,铺面都是带着水汽的凉风。她们都知道,花瓣泡水根本对于冻疮无用,要润颜膏,要桂花油。可是润颜膏桂花油这种东西,本就稀缺,除了供应后宫皇亲,女官之中都只有六局首位才可享有。这些小宫女甚至还不是女官六局,她们之中运气好的,或许再走个十年,大概可以走到六局之中,而到六局首位的,有不知道能有几人。可是到十年后,这些小宫女已经不再年轻,尚且白嫩的手也会如她们那样粗糙不平。
就算是浸泡再久的花水,擦再多的润颜膏和桂花油,也不能再养出如少女时候的肌肤和柔软。
这就是现实。
现实残酷,又冰凉。
尚仪想的也是现实:“她确实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又胆小,还无太多野心。可是这恰恰是宫中女子最少有的。这样的人如雀鸟一样,使得男人,尤其是天子,最为垂怜。”
此时此刻,尚宫回想曾经的对话。她冷眼看眼前的这只鸟雀。感受到了海面汹涌的波涛。
少女已经抬起头,她尚且还有一丝明白,明白在天子面前落泪乃是大罪,她颤颤巍巍抬头,睫毛不敢直视,微微低垂,她面前膝下的石板湿湿漉漉,她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也是湿湿漉漉,她实在是可怜,她吓得唇色苍白,口脂都掩饰不去。她明显也擦了胭脂,那淡薄的胭脂,也盖不住她的如雪的肌肤。
这样的一只美丽的鸟雀,这样的一只可怜的小兽,撞进蓝天,误入兽网。
挣扎出了风声,搅动了一片的汪洋。
宫中即将变天。
这种变天毫无预兆,不过是一夜之间。
这种变天带来的改变,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也不仅仅是与天相连的海,也不仅仅是在空中飞翔的雀。
明明在一天之前,她还是个偷偷掩埋芝麻汤圆的小宫女,得到头花会雀跃,分到羹汤也会眉眼开笑,她还要轮值,要偷偷去清洗沾了汤圆的手绢,要去御膳房看看今日新的竹笋包......
而一夜之后,她就成了宫中的美人,她不必在早起,也不必节省的用头油润发梳妆,她那盒舍不得用完的一点胭脂也再也不会用到,她忘记偷偷给小兰藏起一个竹笋包子......
她到次日清晨还在懵懵懂懂。她迷迷糊糊让宫女给她换上美人的宫服,佩上朱钗,摸上蜜香的胭脂,那样如桃花颜色一样的胭脂,香甜如蜜,呈在鸡心状的珐琅盒子里,她曾经见过两次,见元后取来涂唇,元后的唇色很美,唇不画而丹。她再涂上胭脂,更是美的惊人。
她偷偷和小酒说,那样的胭脂,多香,不知道是不是加了蜂蜜。
如今宫女也从那个一模一样的鸡心珐琅盒子里取出香甜的胭脂给她抹唇,她到底忍住,没有偷偷舔一口,她其实很想,很想舔一口,然后告诉小酒,那甜甜的味道,究竟是不是蜂蜜的味。
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又不是小酒,只知道甜是甜,苦是哭,如何分得出来,糖和蜂蜜的区别呢?
后宫封新人,按照后宫惯例,她要去中宫谢恩。
她果然又吓到面色雪白。
天子驾到的时候,正好撞到她要出殿门,她又是一番冲撞和惊吓,又本能俯地跪地,只是这回不再是孤身面对御驾,她身后同样跪着乌鸦鸦的宫女。她戴着他刚刚上赏赐的金步摇,腰间配着铃铛环佩,此时玉撞金饰,金玉之声脆耳入心。
元顺帝的嘴角不自觉又浮现笑意,他说:“你如何又是如此?昨日你还是小宫女,就如此莽撞,今日你已经是美人,却又要撞我......你一直都是如此莽撞吗?”
元顺帝身后尚宫咳嗽一声。
若是说昨日在宫女面前元顺帝成‘我’可算是陛下温良亲和。可是今日面对已经是嫔妃身份的对象再如此自称便已经涉及了闺房私话。
元顺帝可以在美人宫中成我,也可以在夜半无人私语时时候唤你,都可以,这是调情,是爱语。天子是人君,可是也是人夫,人伦纲常,不必泯灭。
可是这左右前后,宫人宦官为拥,实在不是说私话的时候。轻则,被文臣所知,知新封美人迷惑君,赐死美人;重,责难天子,沉沦美色,不为明君作风。
元顺帝听到了那一声轻咳,他不以为意,问她:“如此匆忙,还要顶撞朕,是准备去哪里?御花园吗?”
她尚且不知如何和天子相处,尚仪教她,若是不知如何开口,可先请罪。
于是她请罪:“奴婢......不,臣妾该死。”
元顺帝大笑:“为何该死?”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再请罪:“臣妾不知道......所以更该死......”
元顺帝看她越发惊慌,心中越发愉悦。
身后尚仪回答:“回禀陛下,美人昨日唐突册封,未曾先行禀报中宫,按照宫规,美人需自行前往中宫向皇后请罪——故而美人由此言论。”
元顺帝听这样的回答,又去逗她:“当真?美人是为了皇后请罪,却不为冲撞朕来请罪?”
他拉住她广袖中的手,感觉掌中的小手冰凉颤抖,他心中恋爱无限,大手紧紧把那一双小手裹住,不住地摩挲:“你觉得,冲撞朕不是罪过?”
她说:“......也是的.......”
他揪着不放:“那为何却不请罪?”
她急着一头汗,尚仪说,向皇后请罪越早越好,因为已经出错,虽然错不在自己,可是天子永不出错,若是有错,错一定是旁人的。那么这个旁人一定只有是自己。
她责怪自己,为何要去在那天偷偷去丢芝麻汤圆,若是晚一些早一些,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大错。
而眼下,她这个情况,眼看就要迟了,可是,可是天子还揪着问题不放。
她虽然笨,可是也看得出来,天子对于她的冲撞,明明就没有在生气......
所以,到底,又到底是为什么,天子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