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李来亨在闯营中终于渡过了属于他的第一天。高夫人对李来亨乖巧清秀的样子,十分喜欢,一到吃饭的时间,便拽着他到了饭堂,还亲手为李来亨盛饭。
李来亨心中对高夫人的这种亲切做法,自然升起一股好感。不过他表面上还是做足了惶恐的模样,连声劝阻,不敢让闯营的大夫人为自己一个少年孩子盛饭。
这趟竹溪之旅,大大改善了闯营伙食的处境。像今晚这顿饭,比之此前李来亨做民夫时,数日半块破饼子的惨淡,真不知好了多少倍。虽然饭还是稀稀拉拉的、找不到几颗米的样子,但每人都有半张饼子,再加上桌子上还有三道菜,一道是少油无盐的山蔬杂烩,一道是佐了大葱大蒜的小块豆腐,再一道则是虽然看不到多少肉沫,但毕竟热气腾腾、令人食欲大开的肉汤。
而同在这一屋中吃饭的,除了高夫人和李来亨外,还有李过、李双喜两人,以及几个李自成夫妇身边的亲兵卫士——其中一人之前还和刘芳亮一起参与支援了山道突围之战。
那名面熟的亲兵,看到李来亨正盯着自己,便抱拳答道:“今日在山道间,我看小老虎实有急智,佩服得很呐。”
这名亲兵说话语速极快,而且夹带着浓厚的陕西合阳县口音,在李来亨听来,就是股口齿不清、一团浆糊的感觉。李来亨没有听清那亲兵说的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却不知是触到那名亲兵什么痛脚了,使他露出不快的样子来。
“入营第一天就能让一只虎收成义儿,还让大夫人盛饭,真是了不得、了不得,我们这些老弟兄怕是不中用了。”
那亲兵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语速再快、声音再尖利、口齿再不清楚,李来亨也能听懂,这是对自己火速飞升的待遇有些不满,找茬来的。
只是还不待李来亨辩解或者发作,正在一旁闷头吃饭的李双喜,便狠狠用手中破碗敲了一下那名亲兵的脑袋,骂道:“好你个党守素,他妈你这顿饭都是人家搞来的,你哪来的长舌头说这个风凉话。”
李双喜又向李过和李来亨这对义父子抱拳道歉,说:“党守素这个急克半死的窝囊东西,一只虎你是知道的,他这张嘴巴素来说不出什么人话,你们不要为他置气。”
李过看了看那名叫党守素的亲兵,又看了看李双喜,最后回过头来,跟李来亨说道:“党守素跟着老掌盘刀口上舔血也有许多年头了,但他这个人就是爱说话,又说不好话,最喜欢讥刺别人。上个月还因为嘲笑捷轩的那匹瘦马,让捷轩狠狠揍了一顿,你听到党守素说你的坏话,便只管狠狠反嘴骂他就是了。”
李来亨擦了擦嘴巴上的食物残渣,又摸了摸脑袋,脸上笑容颇为尴尬,他对李过说道:“这个党……党兄弟说的也没什么错,我在闯营中确实立功还不多。”
在旁的党守素撇撇嘴,似乎丝毫不受李双喜敲打的那一下影响,居然便趁着李来亨的这句话顺杆爬,又讥讽道:“我看他说的不错,确实是立功还少!”
“你他妈的少给我放几个狗屁行不行!”李双喜在闯营中已经是很粗豪无礼的汉子了,但他面对党守素也是一副抓狂的模样,此时恨不能将党守素的嘴巴给钉起来,“你再跟小老虎面前放狗屁,老子能把你今后十天的晚饭都吃光,让你这张嘴巴可以专心放屁。”
“好了、好了,”高夫人听得李双喜这番污言秽语,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劝阻,她向李来亨既解释又安抚道,“守素是个好男儿,但就是爱讥讽、嘲笑别人,连你义父和捷轩都常让他笑话。也是因为这样,守素在闯营待了这么多年、立了这么多年功,每每升迁上去了,就又惹得大伙众怒,被拉下来了。”
高夫人又叹着气补充道:“唉,咱们闯营处处都好,就是实在没有上下尊卑之分。”
她盯住党守素,强调道:“今天这顿饭是多亏了来亨立功,才能从竹溪县城里拉过来的。你瞧不起来亨,那今晚便不许吃饭了。”
李来亨看党守素挨李过、李双喜、高夫人三人连番训斥,一脸吃瘪的表情,心中偷笑,嘴上自然是又装模作样,劝说高夫人不要惩罚党守素的失言。党守素听得李来亨为他解释,居然还连连点头称是,又对着李来亨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
李来亨心中也只能一边感到好笑、一边感到无奈了,闯营诸将确实都是些无他肠的好汉子。但像党守素,丝毫不隐藏心中的爱憎喜怒,成天乱说话,也着实令人头疼了。
依照李过和高夫人所说的话来看,党守素在闯营之中资历很深,战功也很多。但似乎就是因为这一张管不住的破嘴,导致他现在还只是一名亲兵,但明知如此,党守素依旧还是一派故我作风,今天更是毫不给李过面子,当着人家义父的面,嘲讽李过的义子李来亨。
这等为人处世的水平……李来亨心中忍不住直摇头,这得是骁勇善战到什么地步,才让这位党守素大哥,没在半夜被嫉恨他的人打黑枪打死,还能安稳活到今天啊!
“行了,”那边高夫人惩罚了党守素,收了他的碗筷,将他赶去给刘宗敏的瘦马喂豆饼子,李过便拉着李来亨,重提了老营后勤管理的事情,“咱们饭也吃的差不多了,该带你去见老掌盘了。”
“好……好!”李来亨听到李过终于要带自己,去见见那位卧病在床的后世闯王时,也忍不住又紧张了起来。
李过看着李来亨一脸十分明显的紧张神情,他素来严肃冷淡,此时眼神中却也透露出了几分父亲般的温情色彩来。
李过伸出手来,擦了擦李来亨的嘴角,说道:“吃个饭都吃不干净,先给你把嘴巴擦擦,免得见了掌盘尴尬。”
李来亨忙不迭赶紧自己也用手擦了擦嘴,之后又把双手在身上的衣服上狠狠蹭了几下。其实他平时为人处世,说不上是滴水不漏,但也算周全之流,只是想到这次要见的是闯王这等大角色,依旧还是免不了心中的一点小兴奋和紧张感。
“这下弄好了、弄好了,走走,义父快带我去见见老掌盘吧。”
李过揉了揉李来亨的脑袋,便带着他出了饭堂,直往李自成卧病居住的内宅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吩咐李来亨,说道:“掌盘的热病虽然已经大大好转了,但毕竟还有病在身,你不要学党守素那般乱说话,惹老掌盘不快。”
“嘿,义父是把我当成何样人了,我还不至于说话笨到那种地步吧。”李来亨都感到有些无语了,想说话像党守素那样难听和不顾忌场合,也算是一种难以达到的高深境界了。
说话间,李过已经将李来亨引导到了李自成居住的内宅前。内宅比起老营中其他建筑物,看起来是一般的粗陋,唯一不同处只是内宅那扇门看起来要厚实些罢了。
李过将那扇厚实的木门推开,示意李来亨小声些走进来,他向屋内说道:“自成,我带来亨进来了。”
李来亨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房内的声音。从内宅中,传出了一阵儿低沉而又浑厚的声音,带着些陕北的口音,但并不特别重,不像党守素那样尖利,也不像刘宗敏那样粗犷,是一种浑厚又可靠的音调。
“补之,让来亨进来吧。”
李来亨心中一紧,他抬头看了看李过的表情,见到李过点了点头。但心中还是紧张,李来亨先将双手又在衣服上蹭擦了几遍,随后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确定没有什么污渍后,才跟在李过的身后,慢慢走进了内宅之中。
内宅室内的装潢和它屋外的样子相同,和其他人居住的地方相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只有床上的一张薄被子,看起来能稍稍体现出李自成的首领地位来。
李来亨不敢直视躺在床上的李自成,只是用余光偷偷扫了一下。
李自成没有像后世的许多小人书、连环画里那样,戴一顶白色尖顶的旧毡帽——就是那种像宋朝军队范阳帽一般,很有特色的帽子。
他现在毕竟还在病榻之上,在内宅里当然是不会戴顶帽子了。没看到这个经典造型,让李来亨心中略微感到遗憾。
李自成只是穿了件深色的羊皮短打,扣子全部都解了开来。他看着三十来岁的模样,但是因为眼神很灵动又坚毅,实际给人的感觉,又好像比三十多岁来得年轻许多。
此时他手上拿着一支断掉一半的箭矢,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副粗陋地图,指指点点着。李自成的嘴唇时而抿着,时而在默读些什么,他的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没有给李来亨以什么病人的感觉——若要说,反而是还有一股子强悍的气魄在。
李自成看到李过和李来亨两人进了内宅后,便将目光聚集在了李来亨的身上。他上下审视着,随即伸出那半支箭矢,指着李来亨,问道:“孩子,初到闯营,饭吃的还好吗?”
李自成对李来亨问出的第一句话,是问候李来亨在闯营的生活如何,这句颇带些温情性的话语,多少化解了李来亨心中的紧张,也拉近了他同李自成之间的关系。
内宅中的三人,李自成、李过、李来亨,硬要论来,其实可以算是祖孙三代了。但李来亨却从李自成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让人可以慢慢放松下来的气质。
他想到《三国志》中评价周瑜,说周瑜的气度是“与公瑾交,如沐春风”,便也联想到了李自成的身上,感到李自成给人的感觉虽不至于和煦到了春风的那种地步,但确实让人感觉很舒服。
“回掌盘的话,大夫人对来亨极好,闯营中的饭,比我在外时吃的可要饱太多了。”虽然李自成的气度给李来亨一种很放松的感觉,但他还是尽量拘谨而恭敬的回话。
李自成听到李来亨的回话,先是楞了一下,随即看了李过一眼,大笑出声,他笑着说道:“哈哈哈哈,来亨,不要这么拘谨,你在咱们闯营之中,何曾看到一些繁文缛节?我虽是掌盘,但也是你的大爷爷嘛!”
其实李自成看着也就比李来亨大个十几二十岁的模样,不过他同李来亨的义父李过,在血缘上是叔侄关系,与李来亨确实也是爷爷同侄孙的关系了。
李过在旁插了一句,说道:“来亨为人便是这样,倒也不用非要改掉。”
李自成听到李过的话,把嘴唇抿起,点点头,他的眼睛睁开的很大,透着些狡黠的灵动劲,他又问李来亨:“来亨,我听补之说,你对咱们的老营规章,很有一番自己的看法,不如讲讲给我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