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清云在三十分钟后到的校长室,跟着她一前一后进来的,是校长刘大金。
刘大金是个典型的秃顶,地中海发型,和啤酒肚的中年人,身量有些矮,戴着黑框边的眼镜,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不过这笑容在一众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家长面前显然就不是很有亲和力和说服力。
在进门后,焦清云就快步走到了时九的面前,扳着着她的脑袋,看她额头上缝的线,左看看右看看,眼里满是心疼。
她的嘴里却还念叨着,“你这孩子,怎么就被打了,疼不疼?”顺带着在时九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有些气恼。
时九的肩膀上先前挨了那一棍子,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在被焦清云打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安慰焦清云道:“妈,不疼的。”
此言一出,焦清云的眼泪反倒顿时流了下来,一旁的狄翠丝连忙抽了几张抽纸给焦清云,“焦糖妈妈,你先坐下,这事情责任分明,一定不会让焦糖白吃亏的。”
校长坐在按摩椅上,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点头道:“学校一定不会纵容这种恶劣事件的,请放心,打架斗殴得算严重警告了,我记得这几个都是经常犯校规的学生了,实在不行的话,就退学处分。”
他脸上的笑容全无,面色凛然地说道,摆出了校长的威风。
这句话基本上给事件定了性质,几个不良少年和家长的脸色都不是很好,尤其是那个紫头发的不良少女,景止的亲戚,景小依。
景小依有好几次重大处分,如果不是校长和她老爹有私交,早就退学了,只是这种事情也是有限度的。
上次她的处分还没消除,加上这一次,两次处分,那就必须得停学了。
景止依旧坐在时九的旁边,岿然不动。
其他家长也没打算景止这个看起来半大的少年能帮上忙,但这种投身敌营,坐在首要敌对目标旁边的做法,还是招来了不满的目光。
焦清云打量了一眼景止,结果景止目视前方,正襟危坐,并没注意到她。
狄翠丝见状往一边去了去,让焦清云坐在时九的另一侧。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白领首先开口,愧疚地说道:“我家孩子做出这种事情,真是十分抱歉。医药费我愿意出,希望同学也能原谅我家孩子这一次,他本性不坏,退学警告的话,一辈子都受影响。”
“都是当家长的人,这位妈妈,请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一个人照顾他,工作又忙,没好好教育他,这才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我家孩子。”她面色僵硬,期盼地看着焦清云,勉强笑了笑。
焦清云也是单亲母亲,闻言有些感同身受,看着时九还算活蹦乱跳的,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妥协道,“先道歉,道完歉才有的谈。”
闻言,女白领站起身来,把绿头发的不良少年往前推了一步,厉声说道:“你给人家女孩子道歉。”
少年踉跄了一步,偏头看向一边的墙壁,抖着腿,心不甘情不愿地小声说:“对不起,行了吧?”说完,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
焦清云握住了时九的手,嘴唇颤抖着,“这样毫无诚意的道歉,我们不要。医药费我也不要你出,看样子就知道这孩子不是第一次打人,还是早点退学的好。”
中年商人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注意力,决定采取措施。
他从西服里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厚厚实实的,折成两半,应该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陪着笑把钱放在了茶几上,往前一推,正对着焦清云。
他随即站起身来,往黄毛卷发的不良少年脸上打了一巴掌,“你看看你给自己老子惹了多少麻烦,你这个混账东西!”
黄毛少年没站稳,倒在了地上,捂着脸站了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是混账东西,那你就是混账老东西。”
“还敢顶嘴,我今天就打死你。”他红了眼,竟然拿起了摆在茶几中间的烟灰缸,说着就要往少年的头上砸。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气。
作为家庭妇女的那位家长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肩膀耸动着。
她身后深蓝色头发的儿子无奈地偏过头去,有些尴尬,想安慰又想责备自己的母亲。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他嗫嚅着嘴唇,什么都没说。
时九看着眼前的闹剧,黑沉沉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觉得自己那一架打得还算值得,放在从前,她可从来都不会遇到这样精彩纷呈的事情。
她的唇角翘起,带着笑容,无言地看着景止,等着他现在揭穿她,等他说她也还了手,把那群人揍了一顿。
现在这场闹剧演得正闹腾,他添把火,正是好时候。
景止注意到了时九的目光,也偏头看她,只消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琥铂色的眼睛幽深而又晦暗不明,藏在微长的额前碎发后面。
这是一张尚未长开的面容,但五官已经隐约可见,将来的容颜,会是怎样的绝美。
冷傲和冶艳,矛盾又协调地存在于他的气质里,让这份美感变得有了距离感。
景止对时九没有任何的眷恋或者是其他深刻的感情,有的只是对陌生人的冷漠,拒之千里之外……
也许也有一点朦胧的好奇,但在他那如同千里冰封的目光里,那点朦胧的感情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不易察觉。
时九透着他,似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景止。
但再多看几眼,那个她想见到的景止,如同鱼露出水面,吐出的一个小小的泡泡,刹那间就破碎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自己是个笨蛋,微垂着头,眼睛里带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眨了眨眼睛,那层水汽转瞬即逝,恢复了清明。
景止唇角耷拉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看着时九紧握着的手,她的指尖泛白,淡粉的指甲色泽黯淡了下去。
那层湿漉漉的水汽像是笼罩在了他的心上,心脏涩涩的,有点苦。
他在想,她很害怕自己揭发她打架的事情吗?害怕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吗?
他从不撒谎,这是他的骄傲,他也无需撒谎,就有人把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他面前来。
但看到蔫巴巴的时九,他觉得谎言也许也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如果这个谎言是她想要的,他需要的。
巴掌大的烟灰缸就要砸到少年的头上,眼看就要头破血流。
校长象征性地说了句,“别打孩子,有事好商量。”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来,又坐了下来。
中年商人的手顿了顿,“谁都别拦我,今天我就要打死这个臭小子,竟然还欺负一个小姑娘。”
说着他继续抡起了那个烟灰缸。
少年蹲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涕泗横流。
焦清云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算了!这样打下去叫什么事情!有什么事好好说,别打孩子。”她站起身来,把蹲在地上的少年拉着站了起来。
中年商人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烟灰缸,点头哈腰道:“对对,回去我肯定好好教育他。他不道歉,我道歉,对不起这位家长,对不起你家孩子。”
几位家长顺势也道了歉。
孩子犯的错,家长也难逃其咎。
然而景止的亲戚,唯一的那位不良少女,景小依,站在墙边,眼睛泛红,不是觉得内疚,反倒是不甘心。
打了那么多次架,这样憋屈的倒是第一次。
不仅被人反手打了,还全都被怪罪到了他们的身上。
对了,三表叔不是都看见了吗?
而且只要三表叔乐意,一个电话下来,就算是让校长干活,那校长也得干,最好把这个叫焦糖的臭丫头转学了。
景小依指着时九说道:“我三表叔都看到了,这是打架,不是只有我们打了你,你也对我们动手了。你用棍子打了我们的肚子,算起来还是我们挨的打多。三表叔你说是不是?”
她目光恳切地看着景止,然后听到了景止淡漠地答道:“我看见你们本来想打劫一个高一新生,结果手里的砖块乱飞砸了过路的焦糖同学。”
“你们把她和自行车拖到了巷子里,用棍子砸了她的肩膀,后来她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不急不缓的语调,听着反倒更加叫人心寒。
“三表叔你胡说,你肯定也看到了她打我们,这个丫头邪门的很,打架比谁都狠,肯定是练过的。”景小依瞪着眼睛说道。
景止沉默了下来,并没有回答。他撒谎了,他其实并没看见过全过程,他之看到了时九用棍子攻击那群不良少年。
之前的事情,是他从景小依口中得知的。
管中窥豹,一叶障目,片面的真相,并不是真相。
但有的时候,“真相”只是用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他想让时九不讨厌他,共同的秘密,无疑是最好的工具。
时九温和地笑了笑,“同学,道个歉,赔个款,这件事就过去了,但你如果要往我身上泼脏水的话,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景小依觉得有些眩晕,喃喃自语道,“你这个骗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时九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道。“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