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前行,越近望江楼人群聚集越多,也越喧哗。议论纷纷的是又有那一坊那一户的那个人认出了一个凶徒,那凶徒望之便不是唐人,该是那一方那一族的胡人。
除此之外,议论最多的便是州衙这次堪称神速的缉凶,这才几个时辰?这么多凶徒就被尽数捕拿,无一漏网,这实实不像是州衙行事的作风啊。
既然是闲话议论,一些个老襄州就喜欢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翻出来说,近些的从开元初年讲起,远些的就说到了睿宗、中宗朝,甚至还有人把神龙天后坐天下时代的事情给翻出来。
翻的都是襄州几十年间发生的大案要案,比较的就是一条,破案缉凶的速度,比来比去,此案影响之大堪称第一,而其缉凶速度之快亦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许多事不比较也就罢了,一比可就难免要引发许多感慨。由是就有人瘪着牙齿没剩几颗的嘴感叹襄州州衙真是不同以往了,别的就不说,单看看这襄州街面上已经多久都没听说过一起殴斗了?还有那些捕快们,这些天可是天天都在逐坊逐户的排查凶徒,论起他们的勤勉那也是多少年都没见过的了。
此言一出,应和者众。这些市井百姓不知道什么襄州禁武令,但街面上少了殴斗,多了太平却是每天实实在在的感受。
由此,市井间的闲话议论自然向前延伸,此次这般大案破的这么快,还有城中这许多变化都是从方别驾主掌州务之后才开始的,难怪人家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出身,果然有本事,有魄力,要不能任用那么年轻的捕快出任副都头?今天抓住这一伙大贼的可不就是那个叶副都头!
什么是慧眼识人?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有这位方别驾掌州务,至少咱州城能更太平了,这样的官就该让他坐州衙掌了正印才好。
这些个议论多多少少飘进了方竹山及众缙绅的耳中,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民风民望,方竹山的脸色更多了几分淡然,缙绅名流们却不免尴尬之色愈浓。
以望江楼为中心的街面上聚集的人多,但与昨夜满城惶惶难安比较起来,此时的民气可是高涨到了极点,对州衙的好评也到了极点。
等方竹山等人穿过人群到达人群聚集的中心点望江楼前时,就见到一排囚车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街面上,囚车四边正有四五班捕快在警戒并维持秩序,不时放苦主进来指认凶徒,旁边还有州衙中老于刑名的刀笔吏现场书录这些指认,整个场面既公开透明尽显州衙的坦荡,又井然有序。
看到这里,方竹山是愈发的满意了。
看样子,昨夜那场坏事变好事当已是确定无疑。
只是在这现场却没见到最大的功臣叶易安。
有维持秩序的捕快见别驾及城中名流一起到来,当下便飞奔进了被伙计严密把守的望江楼,片刻之后,叶易安一溜小碎步的急趋而出,他这一现身可了不得了,周遭的喧哗陡然如风浪般高涨起来,其中甚至不乏诸多欢呼。
距离方竹山还有十余步远近时,叶易安已拱手行礼,朗声道:“遵照大人面授之机宜,末员幸不辱命,将贼众一网成擒,请大人验明正身”
因是用上了些丹力,周遭虽然一片喧哗,但叶易安这番话却是在喧哗中清清楚楚。一时众多百姓纷纷来了兴趣——此次擒凶竟然是方别驾掌舵拿的主意?
众缙绅是亲眼目睹方竹山焦头烂额情状的,闻言虽心下不屑,这时刻脸上却不能不凑趣,只是一边凑趣一边不免要在心中痛骂叶易安实在太会演戏,也太会给方竹山抬轿子了。此时此刻,这般风势之下,单是这一句话就要给方竹山涨多少民望?树多少口碑?
方竹山一改脸上的淡然,笑眯眯的迎住趋步而来的叶易安。他更是演戏老手,当下两人就在这人头涌涌的街头展现了一把州衙上贤下能的良好形象,这可是州衙多少年没见的正面宣传了。
方竹山随即又细看了那些魔门徒众及慰问了众捕快,随后才在望江楼东主的延请下入楼暂歇看茶。
进入到望江楼后,叶易安方才有机会与方竹山单独说话。
雅阁内,见望江楼东主辞出之后,叶易安当即为昨晚找不到人请罪。话刚出口就被方竹山给挡了,“你能如此之快的将这些凶徒一网成擒,昨夜必定是追寻他们的行踪去了,我还不昏聩,你请的什么罪?”
说完,素来居官行事最重气度的方竹山居然起身重重的拍了拍叶易安的肩膀,“此事你做的好,甚好!”
说完,方竹山缓步到了窗前看着下面涌涌的人群,“好险!”
见叶易安不明其意,方竹山眼神挑了挑下方的人群,“我昨日接到同年快马急报,近日负责山南东道的监察御史已入我襄州境,或许此人此刻就在下面的人群中也未可知”
他这一解释叶易安顿时明白过来,朝廷负责纠劾百官的乃是御史台,御史台下又分殿院、台院、察院三个部分,监察御史便是属于察院,每人负责一道或者几道,专司负责纠劾地方官吏。
这些人到地方后并不知会当地官衙,而是易服暗访暗查,又手握直奏之权,最是让地方官员头痛惧怕。
以方竹山如今的尴尬身份,这一句“好险”确实是好险。
感慨完方竹山便问起了这些凶徒昨夜大乱州城的意图及目的,这个也是关键的很,若是他们作乱是因为遭遇地方衙门不公对待,那可就尴尬,也就需要尽快着手遮掩了。
总之,在目前这个异常敏感的时刻,一切隐患都必须提前扼杀。
“禀大人,这十二个凶徒都是邪法方士。这一次,咱们依旧是在给广元观背黑锅”叶易安详细的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方竹山听完,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了窗棂上。
自他将王使君逼退掌握州衙实权之后,城中就一直不安靖,原因都与邪法术士有关,而这本该是广元观的事情。昨夜更因为广元观置州城于不顾方才酿成如此大乱,偏生这些贼道士还无一句解释通报,生生让他担惊受怕了这许久,并饱受那些士绅名流的冷言讥讽,几造里加在一起,就是个泥人也耐不住性子了,更何况他方竹山又何尝是好欺负的?
虽然方竹山没说他会怎么办,但只看他此刻的脸色已经尽够了,这一回襄州州衙必定是要与广元观彻底撕破脸了。
想到这里,叶易安倒不忘提醒了一句,“广元观中有些道人颇有神通,大人若行事太过激切,恐怕……”
“他们敢!”方竹山冷冷一笑,“这是大唐的天下,不是道门的。替圣天子掌控天下的是朝廷,还轮不着他们这些道人翻天,以邪法对付本官?给他虚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叶易安不明白方竹山如此强烈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方竹山自己既不说,他也不好问,顺势说起了另一件事,“只是经此一事后属下这捕快怕是干不成了”
“此言何意?”
叶易安便将清风所言修行者不能入各级官衙食朝廷俸禄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真是那修行之人?”
此前方竹山一直以为叶易安跟他儿子小胖子一样,想修行却无仙缘,此刻见叶易安点头自承身份,顿时脸色一凝,“这倒是个棘手之事”
“若非有这修行者的身份,我也请不来那些援兵,擒不住这些凶徒了。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些修行者既然在我襄州境内就该归属我州衙管辖,州衙若无得力人员及手段控制这些异能之辈,昨夜之事实难保不会重演,州衙还要给广元观背多少次黑锅?”
叶易安说完,方竹山虽然点了点头却无明确表态,显然他也清楚知道是有这么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沉吟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言道:“此事虽然棘手,却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且等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做好你的职司就是”
听方竹山话中的意思分明是不想做规矩的破坏者,却又说可以转圜。
在这等事情上不破坏规矩还能转圜?怎么转圜?方竹山明显没有细说的意思,叶易安也就知趣的不问,但从其脸色及话语来看,此事纵然能转圜也明显不好办。
至少在当下叶易安还真不愿意丢了这个身份,如今越来越发现,背靠着在襄州就代表着天子与朝廷的州衙,他不仅能调动许多资源为我所用,在面对广元观与散修界中那些门派时也能更从容,更让对方有所忌惮,并从中有可能寻觅到机会,丢了着实可惜。
但真要是守不住时那也没什么,化明为暗未尝不会另有气象。
叶易安从不纠结于自己无法掌控之事,只会未雨绸缪。且看方竹山的手段吧。
说完话,方竹山也就没在望江楼多呆,起身离去安排州衙刑曹来接收这批凶徒,这件案子也就算正式从叶易安手中移交出去,后续的问案、定案、向刑部写呈报公文等等收尾之事就无需他插手了。相信以方竹山的手段,在他的亲自关注下,这件案子自然能办的漂漂亮亮,滴水不漏。
方竹山临走前,叶易安陪着他会见了三派修行者。这是一次气氛热烈的会面,三派修行者很有面子,叶易安很有面子,更重要的是在三派修行者亲眼目睹了州衙第一人对叶易安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看重,这也正好为叶易安此前屡次展示出的强势做了最好的注脚与补充。
这一场欢宴的账自然是由州衙来会了,这五十多个修行者对那些菜肴兴致不大,但对襄阳醉却是情有独钟,这一场饮宴可谓是襄州散修界多年未见的一次盛会。
饮宴之间,叶易安将陈方卓拉到了一边问起巴王门的事情。
待听说他们还没开始动手,叶易安轻轻的点了一句,“陈兄,襄州这一场大戏即将落幕,广元观眼瞅着可就要抽出手来了”
“这么快?这消息可确切?”
“我什么时候给你放过假消息?”
陈方卓哈哈一笑,借着些微酒意搂住叶易安的臂膀,“叶少兄这条消息确实重要,你我之间感激的话语就不多说了,免得生份。敝谷大供奉又有一炉上品好丹行将炼成,届时自然忘不了叶少兄”
叶易安修行境界刚刚突破到灵丹期,短期内再有大突破的可能性很小。加之他那《蛹蝶秘法》的特异性,还真不敢再随便吃药了,否则再来一回上次那般的失衡真真受不了。闻言,叶易安一笑,“我对陈兄可是以知己相许的,丹药什么的万勿再提,你我之间弄的跟个商贾贸易一般还有什么意思?只要我以后遇到难处时,陈兄能助一臂之力也就尽够了”
丹药,尤其是上品丹药对于非鼎火修士出身散修的重要性真是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陈方卓知道叶易安是凤歌山弟子,更知道凤歌山如今还没真正恢复元气,根本没有鼎火修士来投。在这等情况下他居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自己亲口许出的上品丹药,尽管陈方卓生性多疑,面对这样的极度异常之事,也无法再怀疑叶易安所说愿以知己与他相交的话语。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陈方卓极其难得的真情流露了一回。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从最初的下坑胁迫到相互利用,又扎扎实实的迈进了一大步,虽然距离知己还有距离,但交情却实实在在是有一些了。
送走三派弟子,将那十二个魔门徒众交给前来接收的刑曹官员后,回到州衙的叶易安却没闲着,找来刘班头让他将归属管辖的八班公差集合起来。
如今鹰面人已被言如意生擒,随同他们来襄州的魔门徒众死的不算,剩下的这十二人也已被一网打尽。襄州城近日的纷乱到此已是告一段落了,此时将这八班公差一体集合起来,叶易安的想法就是来一次全城大索,将前些日子严密盘查中查出问题的那些人尽数捕拿。
秋风扫落叶,既然如今他是主管州城靖安的副都头,也是时候还州城百姓一个太平了。
正在捕快们集结的时候,小胖子撅着嘴晃进了叶易安的公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