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父亲大人”,不仅轻飘飘没什么重量,还犹带几分疑问,好似还不明白他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火。
路之遥给这孽障气得眼前一黑,就想抬脚踹过去,可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气得抬手指着她,发颤地道:“你给我滚回家去,即刻!”
顾清岚看路之遥和路铭心实在说不了话,就忙撑着床榻起身,对路之遥躬身微微笑了一笑:“路老将军切莫动怒,还请坐下详谈。”
路之遥看他脸色还是苍白,起身也确实勉强,知道自己若不坐下,他大半也会一直站着,就面上挂不住地被请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顾清岚陪他一起坐了,又命路铭心出去沏茶,先把她支开。
路之遥看自家女儿对他那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样子,自然又是一阵胸闷,望着顾清岚诉苦:“贤侄,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孽障,她又如此不争气……若是当年陛下赐婚,她没跑走,你们二人已经完婚,如今一切好说。可现下时移世易,哪怕我有心叫你二人成亲,也顾虑颇多……”
顾清岚被那一声“贤侄”唤得也是微顿了顿,路之遥在元齐大陆和他是平辈的师兄弟,路之遥见了他还总要亲切喊一声“小师弟”,现在却口称“贤侄”,让他平白晚了一辈。
他从路之遥的话中听出了些口风,就顺着他话头,又同他聊了几句,渐渐明白为何路之遥为何会突然如此动怒,冲到宫中要将路铭心带走。
路之遥自然并不是对顾清岚不满,如他亲口所说一般,若他们二人当年就已成婚,路之遥还会深感欣慰。
是以不管是在一年征战之时,还是后来顾清岚在宫中养病,路铭心随在他身侧不肯稍离,路之遥都没说过什么,任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存得也还是撮合的心思。
可坏就坏在顾清岚之前被认为身故后,李靳悲痛之下连番对他加封爵位,那时满朝文武没有进谏劝阻,是因那不过是死后哀荣而已,顾清岚又尚未成婚,无子无女,无人承袭他那爵位,封得再高也没有后患。
那时谁能想到顾清岚却并未真死,甚至都封棺七日了还又自醒了过来。
这么一来,李靳君无戏言,下过的圣旨不可能再收回去,顾清岚真的自此就是元齐朝的头一位异姓王公,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
贵不可言不说,看李靳对他的宠信之态,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满朝文武谁也不知道李靳会不会一个开心,就将他真的封成了异姓王。
而如此一来,顾清岚和路铭心的婚约就又被提了起来,他们两个如果真的完婚,顾家有顾丞相,还有新封的卫国公,路家却有两位将军,还手握兵权。
这么看起来双方都是煊赫非常,这一门亲事也门当户对,但却远非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臣子最忌讳的,乃是功高震主,文臣和武将来往过密,往往也会犯了君主大忌,当年路铭心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并未有军功官位加身,顾清岚也只是个年少的翰林,他们二人成亲还可算说得过去。
如今却是稍有不慎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而天威难测,若李靳又突然收回了对顾清岚的宠信,那两家说不准就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极富贵处就是极危险处,路家时代为官,路之遥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忧心忡忡,赶快来宫中想将女儿带走。
路之遥说完了这些,还又带些尴尬地开口又说:“贤侄,我也听到了宫中传出的一些风声,说道太后她老人家,有意将安成公主下嫁给贤侄……若是如此,对贤侄来说,倒也不失为是个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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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之遥说的安成公主,乃是李靳的幼妹,今年才到及笄的年纪,顾清岚时常留宿宫中,倒也记得见过她几次,印象中她身量还小,性子极为安静羞涩。
顾清岚在元齐大陆早见多了风华正茂气势很盛的女修,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顾清岚听着就微笑了笑道:“本朝驸马不得干政,太后是想叫我从此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吧?”
路之遥点头叹息了声:“这两年来征战,贤侄的身子损耗也极厉害,更是九死一生,若此后不理朝政,安心休养,估计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这也不是顾清岚第一次被别人要供起来养着,他在云泽山上,凌虚就恨不得把他什么也不做,每日被高高供着就好。
不过他如今已是散仙之身,若真留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被供起来,只怕当个活牌位被供上几百年都可,乃至元齐朝改朝换代,他还能都在。
他也只觉无奈,笑了笑叹道:“我不会同安成公主完婚。”
路铭心捧着沏好的茶水回来,就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好歹没把茶盘摔了,手脚麻利地将茶水端到桌上,就“噗通”一声跪下抱住顾清岚的大腿道:“师尊,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寻个师娘!我同师尊双修,师娘定然容不下我的!”
路之遥和顾清岚说了一阵,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了那么一些,又被她气得眼前一黑,抬起腿作势要踹:“你这孽障!莫不是失心疯了!胡说些什么东西?”
顾清岚忙将路铭心扯了起来,令她藏到自己身后躲开那一脚飞踹,笑了笑道:“路老将军莫急,心儿是同我玩笑罢了。”
路铭心也想起来在这个大千世界的人面前,不能提起元齐大陆的事,就清清嗓子:“父亲大人,我和师……清岚哥哥是定然要在一起的,你若不同意,那就干脆打死我算了。”
她倒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在顾清岚那里,是师尊若不要我,干脆打死我,到了路之遥这里,还是若不同意,干脆打死我,当真是泼皮无赖,寻死觅活的一把好手。
路之遥气得手又哆嗦起来:“你这混账!是认准了你爹舍不得是也不是?我路家满门都要毁在你这混账手里了!”
顾清岚又忙对他微笑着安抚:“路老将军莫急,太后那里我自有办法交待……若是怕君王猜忌,我死而复生,本就打算辞官养身,不再理朝政事务,路老将军不需过于担忧。”
有他这一句话,路之遥倒是放心了不少,他也确实怕顾清岚还年轻气高、满腔抱负,不肯就此做个闲散之人,那此后祸福难料。
若是顾清岚真十分识趣,不在朝为官,只是食爵安身,想必李靳和太后念在他劳苦功高,也不会对他怎样。
路之遥想罢,又看到路铭心紧抓着顾清岚衣袖,贴在他身侧的样子,也知道这一对小情人儿历经生死劫难,恐怕还更情比金坚了一层,任是谁也拆不开了,就长叹了声,又望着路铭心摇了摇头:“我这孽障……真是劳贤侄苦心……”
顾清岚又微笑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好歹将他送走,回过头路铭心躲在他身后,还偷笑着小声说:“清岚哥哥……哥哥……嘻嘻……”
顾清岚无奈看了她一眼,摇头笑着:“你倒还乐在其中了。”
路铭心又忙抱住他腰,扑到他怀中看着他撒娇:“总归师尊也不是第一次跟我同辈啦……是不是嘛,云风师兄?”
她这般无赖,顾清岚只能笑看着她叹息:“怪不得路老将军要被你气得动手,这还真是目无尊长,恃宠而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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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是路铭心这般没心没肺,只当是玩笑消遣,也挡不住他们一日在这个大千世界中不得脱身,一日就要应付着接下来的事端。
没过两日,太后就真的领了浩浩荡荡的宫女内侍们过来,说是要来探病,不过那阵仗却像是要来威逼。
不过太后威势虽大,顾清岚也还是半躺在床上,以身子不便不能下床推了对她的跪拜之礼。
太后眼看着路铭心也不情不愿一般在床头随便跪了下,看那下跪的方向,说是跪她,倒不如说是在跪顾清岚,就更气得冷笑起来。
北齐朝不比南朝繁文缛节,太后又同李靳一样,一贯是个颐指气使的性子,也没废话,就叫身后内侍捧出了一只紫金托盘。
那金盘之上,却只放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盛着盈盈的酒水,却呈蓝绿之色,看着有几分诡异骇人。
太后叫内侍俯身,令顾清岚和路铭心都能看到杯中之物,就冷冷笑了笑道:“顾爱卿平乱有功,哀家却有个私心,想要将心爱小女,赐婚给顾爱卿。当然顾爱卿若坚持不受,哀家就只能转赐顾爱卿一杯薄酒,若顾爱卿宁愿饮下这杯酒,也不肯迎娶小女,那哀家一介妇人,别此之外,也无法可想。”
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又叫顾清岚看清那酒的样子,但凡没瞎,都知道她说得轻巧,其实那却是杯毒酒,她这是以死相逼,若顾清岚不肯应承婚事,那就只有一死。
她想顾清岚本就刚刚死而复生,只怕比旁人更看重得来不易的性命一些,这番逼迫哪怕不能令他俯首听命,也会令他心惊胆寒。
只是她却没想到,她一语刚毕,顾清岚就对路铭心道:“心儿,你去帮我把酒接过来。”
而后她就看着路铭心从托盘中拿起酒杯,看也不看递给了顾清岚,顾清岚也照旧看也不看,就以袖掩唇饮了下去,饮后还微微蹙了蹙眉,像是在品评这酒滋味并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