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国公府惊鸿院,伴随着秋风起,郁郁葱葱的庭院里渐渐响起咳嗽声。
咳嗽的是一个看起来与季景西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头墨色长发潇洒随意地系在脑后,只用一根缎带固定,随着咳嗽带起的震动,几缕发轻飘飘垂落鬓边。少年面冠如玉,星眸似幕,俊美疏朗,双唇苍白无血色,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久病沉疴的虚弱。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初秋,墨色长衫外却搭着披风,清癯削瘦好似连一丝凉都无法抵挡。
他靠坐在廊下软椅上,面前是一方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封折展的信,内造特供的纸张,白底暗金水纹流淌,一看便是从宫里送出来的。若是有熟识之人在场定能瞧出,眼前病怏怏的年轻人眉眼间与杨缱极为相似。
好一会,年轻的公子停下咳嗽,目光扫过书信,想到写信之人那几乎要溢出笔墨的愤怒,不禁有些好笑。顿了顿,他看向阶下立着的心腹,“听说小五去陈府了?”
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却生生因病痛而常年带着沙哑之色,传进耳中,令心腹顿感心疼,“世子赎罪,属下没拦住,让五少爷闯了陈府,掀了朗公子的药碗。”
“……”
“五少爷揍了陈朗公子一拳,朗公子伤口裂了。”
“……”
“之后五少爷被九殿下拦下。”
“……”
“药汁洒了景小王爷一身。”
“……噗。”
信国公府杨家共有四子二女,其中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和五公子杨绪南皆是嫡出。杨家小五是九殿下的伴读,常年陪着殿下住在宫里。两日前,九殿下听说景小王爷去了陈府,便偷偷跑去凑热闹,本想八卦一把小王爷和幽梦姑娘的风流韵事,却不小心听到陈朗当日言语辱及杨家四小姐之事。
回宫后,九殿下将此事告知了伴读杨小五,后者一点就炸,当场便要出宫教训陈朗为姐姐鸣不平。
寿宁节将至,九殿下哪敢让他在这时候生事,一边将人拦下,一边差人给信国公世子报信。后者接到消息后,前脚三言两语弹压下了杨小五的脾气,后脚便着手去查那日的一切。
没过一日,那天和陈朗同行的几个官家子便倒了霉,与此同时,朝堂上弹劾陈尚书教子无方、子弟品行不端的言论出现在了皇帝案头。一时间流言四起,陈家‘风头无两’。
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院中,想到这几日的风云变幻,对自家世子爷雷厉风行的手段再次打心底佩服。
说什么没拦住人……要是尘世子想拦,五少爷根本出不了宫。
不过这事还真得五少爷来,毕竟一母同生,姐姐受委屈,弟弟出面再妥当不过。
“罢了,闹就闹吧。”信国公世子,也就是杨缱的大哥杨绪尘叹道。自家小弟看来是真急了,闹一场不说,还又特意写信回来斥责他们不作为,显然是没出够气。
杨绪尘的唇边的笑意散去,好半晌才慢道,“看好绪南,近来别让他再生事了。”
心腹恭敬应声,顿了顿,又道,“主子,朗少爷一事查得太顺了。”
“是很顺。”杨绪尘唇边隐隐噙着一抹嫌弃,“有人故意递话。”
心腹微怔,“请主子赐教。”
杨绪尘撇了撇嘴,不太想提那个名字,“谁受益就是谁。”
“……景小王爷啊。”对面人很快想明白,口吻里多了三分惊讶。
陈家如今也被拉下水,无辜的变不无辜,被指责的那个反倒成功转移视线,还卖了他们信国公府一个人情。怪不得能查那么快,这种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的话,还真得有人故意引导才行。
“幸好此事没传开,否则不知的还以为他是在为缱儿出头。”杨绪尘冷了眼眸,“套什么近乎……”
心腹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他家主子看不上景小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过去至少维持着不近不远的交情,如今是全然懒得做面子功夫了。尽管这一遭拉陈家下水,世子和小王爷隔空配合极为默契,可依然改不了他们之间交恶的现状。
都是不愿吃亏的人,谁也不想让对方占了上风,可事关四小姐,世子爷不得不退,明明在这事里信国公府也有所得——至少四小姐的亲事不再板上钉钉,可说到底,小王爷借力打力,用的是自家世子爷,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郁结。
默默提笔给宫中的杨小五写了回信,眼看时辰差不多,杨绪尘动身前往父亲书房。刚进门,便瞧见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于窗边对坐手谈。
古朴大气的楠木棋盘,一看便是上了年份的物件,暖玉棋子包浆厚重,在棋盘上纵横分明。杨缱手执黑棋,小脸严肃地绷着,眉目间隐约有那么一两分杀意,却是被父亲逼到了绝路之上,正在努力寻找出路。
另一边,信国公杨霖老神在在地摸着须髯,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女儿能反败为胜。
杨绪尘款步上前,挥退旁人,淡定自若地为两人煮水烹茶。他动作极为好看,有种行云流水的优雅,期间扫了一眼棋盘,唇角浸出一抹笑意,“可要求援?”
“观棋不语。”杨缱飞快回道。
杨绪尘顿时失笑。
“哈哈哈哈,阿离认输罢!”杨霖大笑,“此时认输不过输三子。”
杨缱紧皱眉头,半晌,破罐破摔地投了子,“父亲棋艺精湛,女儿甘拜下风。”
接着,她转向杨绪尘,“大哥能赢?”
“不能。”杨绪尘捻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但可和。”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盯着那枚黑棋良久,泄气,“都比我强。”
“我儿已是个中翘楚,这段时日进步极大,莫要妄自菲薄。”信国公出言安慰,“你大哥他不过比你多吃几年饭罢了,哪比得上你。”
杨绪尘默默仰头望房梁。
杨缱却认真反驳,“大哥在女儿这般年纪时,定比我强。”
信国公府的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虽然身子骨弱,却无人敢小瞧于他。
因为身体缘故,杨绪尘一直没有出仕,可经才伟略不输旁人,打小就有天才之名,就连皇上偶尔都会请他进宫相伴,信国公更是早早为他请封世子,丝毫不顾旁人眼光。
撤下了棋盘,信国公望向杨缱,开门见山,“阿离已知你朗表哥之事了?”
信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府中主母王氏生下小五绪南后没多久便上山礼佛,经年不回一趟,杨绪尘和杨缱几乎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这些年杨霖又当爹又当娘,虽累,却一直坚持亲自教导三个嫡子女。
谈及女儿亲事,杨霖丝毫没有避讳,仿佛此事并非儿女□□,而是一项家族事务。而杨缱打小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长大,也全然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羞涩,反倒是一本正经如同论学。
杨缱点头,“听说是断了腿。”
“可还有听到旁的传言?”
“……有。”杨缱犹豫片刻便承认,“说是和一风尘女子有关。”
“哦?”杨霖挑眉望向杨绪尘,后者微微颔首示意确有此事,“阿离怎么看?”
杨缱摇头,“没什么看法。若父亲觉得陈家尚可,便嫁,对方不良于行并不影响我自己过日子。”
说白了,信国公府要的是一门姻亲,而不是陈朗这个人,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杨绪尘闻言,抬眼打量自家小妹,“阿离,议亲非儿戏,说实话。”
杨缱抬眸看他一眼,犹豫片刻,破罐破摔,“……断了腿兴许还能站起来,只要不是伤了容貌,别看着伤眼就行。”
信国公微微一怔,继而朗声大笑。
“这可不巧。”杨绪尘也笑着咳了两声,“陈朗从马上摔下来,可是伤了脸的。”
“……啊?”杨缱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求助般地望向父亲。
那日她虽目睹了全程,却看的不真切,只知陈朗被打得浑身是血,倒没关注其他。
两家即将定亲的当口遇到这样的事,信国公也很无奈。
杨家势大,按理说他应当为女儿挑选一门更风光的亲事,皇族勋贵,钟鸣鼎食之家,听起来都比一个礼部尚书府要强。可他有自己的考虑,这样的考虑,一时半会还不能与女儿明说。
面对女儿,杨霖沉默半晌,道,“缱儿,你可知为父从小将你视作男儿教养,是为何?”
敏锐地发现自家父亲换了称呼,杨缱顿时束手,挺直腰背认真望过去,“盼我心如玉石,思如灵泉,胸怀广袤,意志弥坚。”
“说得好。”杨霖目露赞赏,“我儿聪慧,当有更大的舞台。”
杨缱脸颊微红,明明被夸了很是开心,却碍于教养,恭敬地行了谢礼。
反倒是杨绪尘挑着眉品了品这话,讶异地看了一眼父亲。
沉思片刻,信国公摆手,“此次是为父的不对,错看了陈朗,议亲之事就此作罢。不过怕是要到寿宁节后,阿离心里要有数。”
“……好。”杨缱点头应下。
“寿宁节将至,绪南从宫里回来后,你们走一趟崇福寺。”杨霖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去将你母亲接回来。
皇上五十大寿,要进宫赴宴,杨缱知道规矩,乖乖应下。
出了外书房,杨缱陪着杨绪尘一路来到惊鸿院门口。
“陈朗之事兴许还有波折,莫忧,一切有父亲和大哥。”杨绪尘温和地拂过她的发顶。
杨缱笑了笑。
顿了顿,她犹豫地抿唇,“大哥……我想给燕亲王府那位送点东西。”
“季景西?”杨绪尘挑眉。
少女点头。
“能问问缘由么?”对方淡淡望她。
“……总算做了件挺合我胃口之事?”杨缱歪头,“这么多年,没见他哪件事做得让人拍手称快的,这次还行。”
杨绪尘好笑地拿手点她,“方才是谁在父亲书房说嫁谁都好的?既然这么厌恶陈朗,怎不早说。”
“之前不讨厌啊……”杨缱揉着眉心,“原来只知他是我远房表哥,哪知道其他呀。”
疑惑地看着自家妹妹,杨绪尘半晌才不确定道,“阿离,你是不是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杨缱点头,“我在场,但没用咱家制式的马车,无人知道。”
原来如此,这下送礼的缘由倒是清楚了。
“大哥听说……”杨绪尘斟酌着字句,“季景西是为了旁人。”
杨缱蹙眉,“他为他的,我送我的,我心里过得去便好,他又无需知道,有何不可?”
杨绪尘:“……”
你说的好对,大哥竟然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