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季景西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礼。
“……你说谁送的?”他讶异地望向无霜。
“信国公府的尘世子。”无霜恭敬地回道。
这些日子,小王爷在陈府养伤,每日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礼,有从宫里来的,也有旁人送的,琳琅满目多不胜数,季景西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便全交给无霜打点。
唯独这次信国公府的礼,无霜不敢自专,拿到了他家主子面前。
季景西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盯着手中的礼单,入手摸了摸,上好的水纹纸,带着一丝墨香,礼单上的字走笔游龙,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杨绪尘之手,至于单子上的礼,也是规规矩矩毫不出挑,大部分是药材,也有一两个精致的玉器字画和几本图志。
“……确定送礼的是尘世子的人?”季景西还是不信。
“是。”无霜也觉得这事挺玄幻,“那人名落秋,贴身伺候的小厮,熟悉尘世子的都知道他。”
季景西了然。他也是知道落秋的,正如很多人也知道无霜。不过杨绪尘给他送礼干什么?
见自家主子一脸凝重,无霜也跟着提心吊胆,“属下这就去查一查那些东西有没有问题!”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回来!”季景西没好气地唤住他,“查什么查?东西没问题。”
那个人做事从不落人口舌,查也是白查。
无霜定住身形,苦着脸回头。
季景西被杨绪尘这一举动搞蒙了,抵着下巴思考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和那些送礼献殷勤的一样?
不对。
感谢他送消息过去?
好像也不是。
“……你去把这里头的几本书寻来。”他点了点手中的礼单。
无霜得令,将东西找出来送至季景西面前,后者当即将几本书飞快翻了一遍,而后,更迷惑了。
书是孤本,且不说有多难得,单是瞧着模样便知是被长期翻阅的,从前的主人肯定甚是喜爱它们。至于里面的内容,瞧着也无甚问题,季景西翻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禁泄气地扔到一边。
知道他们杨家孤本多,炫什么炫啊……
他撇撇嘴,“收着吧。”
然而刚合上眼,他却忽然神色一滞,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连忙开口,“等会,回来。”
无霜才刚收拾好打算出门,这下又调转回头。
季景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来了精神,挣扎着起身,挑出其中一本书飞快地翻到某一页,盯着其中的一句批注看了半天,又将礼单翻出来对比字迹,接着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无霜在一旁看着,总觉得他家主子好像真的像七殿下说的,脑子坏了……
顾不得理会手下精彩的脸色,季景西将那句批注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终于像是发现了某个惊天秘密,长长出了口气。
“这真是……”
……太意外了。
又深深看了看那一行字,季景西这次动作明显轻缓下来,郑重地合上那本图志,示意无霜将剩下的书拿下去,“这些,都给我收好了,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无霜茫然地应了一声,压着心中好奇将东西拿了出去。
季景西重新趴回床上,手里还拿着那本图志,当无霜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唇角的笑便再也压不下去一般溢满出来。
这顿板子真是挨得值了。
“……果然平日就是个古板的小学究。”他重新翻到了有批注的那一页,忍不住笑,“就连字都跟杨绪尘学的一样的行书,若非爷火眼金睛,还真就看岔了。”
“好好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没写过一次簪花小楷……”
“啧,这字怎的写的这么好?大气从容,行云流水,不愧是王大家的学生。”
“……也太厉害了吧,这都能想到,她是读过多少书?”
“也不知这本图志她翻过几次……”
“果真博学多闻啊!”
季景西一个人嘀嘀咕咕半天,眉眼飞扬,笑容肆意,整个一扫近日来养伤的苦闷,恨不得立刻就冲到信国公府锦墨阁去。
他近乎忘了背上的疼,爱不释手地瞧着手上的图志,突然脸色一滞,想到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那礼,真的是杨绪尘送的?
该不会……礼是被掉包过的吧?
季景西忍不住眯起眼。
他想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东大街……陈朗身后不远处好像有辆马车,他动陈朗,虽是一时意气,事后在场的不在场的倒是都打点了,只是那时那辆马车已经不见,他也没放在心上。
……不会那么巧吧?
“流言好像压得有点早了。”他低低呢喃着,脸上的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愈加深沉的肃重,先前的得意忘形仿佛一个狠狠的巴掌,令他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兴奋如潮水般倏然消退,景西有些烦躁地合上图志,整个人厌厌地耷拉下来。
想到信国公府的锦墨阁,他忍不住挠了挠脸。
以自己对那小古板的了解,她就算是送礼,可能也没别的意思,顶多是谢他阴差阳错解决了陈朗,给她出了气……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气。
季景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来人,备笔墨。”
趴在软榻上,他龙飞凤舞地草草写了个回执,连名讳都未落,随手印了个私印,道,“找人给尘世子送去。”
无霜低头瞧了一眼,上书三个字——【有心了】。
这字迹,乱得一看就是他家主子亲笔写的,不知尘世子瞧见是个什么心情。
默默将事情交代下去,无霜回到房间,见季景西还趴在几前,咬着笔杆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不禁愣,这是还要写?
他不敢出声惊扰,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就见他家小王爷清了清嗓,挽袖执笔,郑重地在纸上落下一行字:礼已收到。
横平竖直的正楷,正经得仿佛换了个人,比起方才那乱七八糟的草书不知好看多少。
……这写得比他家主子给皇上递的请安折子都好啊!
无霜一脸惊悚。
下一秒,季景西烦躁地把笔一搁,将面前的纸揉吧揉吧扔到一边,换了张新的重新铺展在前。
第二遍,依旧是那四个字,却变成了鬼画符一般的草书。
第三遍,行楷。
第四遍,再次回归正楷。
第五遍……
“……主子,您这是要给哪位送去的?”无霜忍不住出声。
季景西头也不抬道,“杨缱。”
方才的礼,是那位送的?无霜怔了怔,见自家主子还在锲而不舍地揉纸,想了想,开始帮着出主意,“如果是那位的话……主子要不,别选行书正楷?”
“嗯?”季景西抬头。
无霜抿了抿唇,“……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小王爷:“……”
没好气地丢开笔,他瞪向自己的亲卫,“那你说爷要怎么写!你说,你说!”
无霜被怼成棺材脸,僵硬地开口,“主子擅什么便写什么。”
“爷什么都擅!”景西怒。
“就是没人家写的好而已。”
“……”
瞎说什么大实话!
季景西狠狠瞪着无霜,良久,冷着脸重新执笔,耐心告罄般刷刷写了几行狂草,而后落笔“季珩”,盖上私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送锦墨阁。”
无霜应了一声,低头收拾,见到最后的落笔,微怔,“主子这名字……县君识得么?”
季景西这会被自己的没出息气得不轻,闻言,立刻像点燃了炮仗一般,“她怎么就不识得了?!她背谱系的时候你还在影卫营识字呢!别说皇家,就是王谢裴苏,越温顾陈……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她没背过的!”
“……属下不是在质疑县君啊,”无霜委屈,“主子这么多年不是都没用过这名嘛……”
季景西猛地被噎住。
皇家玉牒上,他的确随着这一辈的排行用了珩字,可“景西”是已逝的母妃亲取,连他父王、皇伯父和皇祖母也都跟着唤了多年,无霜的担忧,倒也不是没道理。
犹豫片刻,季景西破罐破摔,“算了,就这样吧,爷懒得改,反正她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交代无雪去送,外男别去她面前晃。”
无霜委屈兮兮地快步离去。
得了命令,一路躲过信国公府的暗卫和巡逻,无雪灵巧地在锦墨阁一处翻身而下,恰落在曲水旁的凉亭外侧隐蔽处。望着眼前被纱帐围起的凉亭,她单膝着地,压低了声音道,“无雪求见县君。”
话音一出,数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前,瞬间无雪便被无数兵刃架住了脖颈。
彼时,亭中的杨缱方在琴后坐下,白露正在燃香,听到声音都是一顿。守在外面的玲珑连忙循声而去,见到跪地的无雪,大惊,“你是谁?!”
“小的从礼部尚书府来,并无恶意。”无雪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脖子上利器拨开一点,毫无反抗地乖乖朝玲珑眨眼。
玲珑一愣,亭内杨缱的声音已经响起,“让她进来。”
“多谢县君。”无雪耳力好,听到应允,顿时甜甜一笑。
玲珑无奈唤人压着她进亭,而白露早已全身戒备地挡在杨缱身前。
见到人,无雪从怀中掏出回信递上来,脆生生道,“县君,我家主子给您的。”
杨缱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少女,也不接信,只道,“我认得你,燕亲王府的人吧?是你主子让你擅闯国公府的?”
无雪语塞,硬着头皮道,“属下来给县君送信。”
“送信大可递给门房。”白露紧张地盯着她。
无雪低头:“主子让属下送到锦墨阁。”
“锦墨阁这么大,谁让你惊扰我家小姐了?”白露继续道,“擅闯国公府,惊扰县君,你家主子就是这么让你送信的?”
无雪顿时瞪大眼睛,“难道不是应该先反思你们国公府的守卫空虚吗?”
“是该反思,玲珑差人去将此事告知大哥。”杨缱示意白露不要与人争辩下去,继而望向无雪,“信放下,你走吧。”
无雪听话地将信递给白露,而后犹豫地望向杨缱,“您……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主子吗?”
杨缱认真地想了想,“有。告诉他,多看书多上课,下不为例。”
无雪:这是在骂她办错事,还是骂她家主子没规矩?
似乎好心办了错事的暗卫姑娘苦着脸回去复命了,锦墨阁凉亭内,杨缱则展了信,先是被纸上龙飞凤舞的狂草震了一震,接着认真看完,目光在最后的‘季珩’二字上停留片刻,面无表情地点评,“字还行,比从前有进步,能看懂了。”
白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缱抬头,“别笑,是真的。”
以前那个人写的狂草,根本就不能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