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少主所说的字面意思, 还真就是字面意思, 当季景西明白过来时, 已经只能眼睁睁看着温子青将杨缱带上一丈峰,而他们其他人,却仍要徒步在这半山的桃花阵中徘徊。
他们二人风寒方愈, 彼时靖阳公主已经在这一丈峰的崖山上停留了数日之久。她参军三年, 熟读兵书, 自认对阵法并不陌生, 原以为桃花阵也不过普通的奇门八卦,可真待闯阵时才发现, 自己还是想的浅了。
被困山林数日, 靖阳公主早已没了当日刚上山时的体面,疲累得也顾不得形象,就这么大咧咧坐在树下, 虽然比不得身在漠北战场的艰苦,可当心中有期待时,越是不成功, 便越是焦急。此时瞧见一脸郁闷的季景西, 总算难得脸上露了笑。
“行啦,你郁闷什么呢,乖乖陪姐姐闯阵吧。”她大小着拍着自己的大腿。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等无泽在地上铺了毯子才席地而坐, 面对自家皇姐的嘲笑, 本想回嘴, 但见她眉宇间的疲惫,又不忍拆台,只好将发泄口对准了被留在山下的白露,“你怎的不陪着你家主子上山?就看着她被人带走?”
此次上一丈峰,杨缱只带了白露过来,却也被留在了山下,毕竟要见的是帝师,对方没有开口允诺,多一人都不敢随便带上。白露心里也苦,撇着嘴将随身佩剑卸下,没甚形象地蹲在一旁,“小王爷怕什么,温少主乃是正人君子,功夫又出神入化,我家主子有他相送,自不会有事。”
季景西顿时气结,“……有你这么做丫头的?”
白露吐了吐舌头,凑到公主随侍千紫身边,问,“千紫姐姐,这桃花阵真的很难闯?”
千紫摇摇头,“桃花阵所布的确巧妙,但公主带着我们试了几次,也找到了出路。只是帝师身边高手如云,还未等我们走出桃花阵,便不得不退回来,待再试时,阵已经又变。”
说到这里,靖阳也没了脾气,接过话头叹息,“我瞧着帝师是不想见我,不然哪至寻到了出路还让人阻拦的。”
“所以本小王来了呗。”季景西懒洋洋地盘腿而坐,手上还捏着无泽不知从哪寻来的果子,边吃边道,“帝师身边虽有高手,可皇姐功夫不差,身边有千紫千百等人,如今再加上无风四人……哦,还加上这丫头,上一丈峰是迟早的事。”
见他将自己也算上,白露撇撇嘴,“还有暗七姐姐呢。”
暗七面无表情,“主子没吩咐我上山。”
“欸?”白露一愣,“这么一说,小姐好像也没吩咐我啊……那暗七姐姐,咱俩上么?”
暗七抿着唇摇头。
这到底是上还是不上?白露迷茫地眨眨眼,转而看向公主和小王爷。后两者也在寻思此事,不多会,靖阳公主恍然大悟,“是不是本宫带的人太多了?帝师觉得人多嘈杂,才不准我们上去的?”
季景西摸着下巴,顿了顿,道,“要不皇姐试试?”
“你呢?”靖阳反问。
“……”季景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仰头看向视野尽头,“这山,有点高啊……”
靖阳公主顿时明白过来,白眼几乎要翻上天了,“没出息!连个山都爬不上去,你这些年真是太怠惰了!回去定要好好操练操练你不可!”
“别啊皇姐!”景小王爷拖着长音为难道,“我就不是习武的料,皇姐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再说了,爬山这么累的活,我才不做呢。”
靖阳公主冷笑,“行,不为难你,以后你就看着阿离像方才那样不费力气地被人带走,自己在后头干着急罢!”
季景西:“……”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我不要面子的啊姐姐!
“行了,废话不多说,上山。”靖阳公主翻身而起,来到季景西面前一把将他拖起来,“其他人在原地等候,本宫与小王爷单独走一趟。”
“我就算了,暗卫拨给你好不好?”季景西不情不愿地挪着,“我又不求见帝师,在山下等着行不行?皇姐你厚道点啊!”
“不行!”靖阳一句话把人怼了回去,“臭小子,今日必须陪我,晚膳前上不去,你就等着在林子里过夜吧!想想人温少主和阿离,那可是要住山上的。”
季景西表情一僵,下一秒,挺腰直背抽回手,认真道,“皇姐,还请前方带路,莫要耽搁。”
这变脸的速度比得上翻书了……靖阳瞪他一眼,抄起佩剑走向阵中。
另一边,不紧不慢跟在温子青身后上山的杨缱正四处打量周遭。他们如今行在桃花阵中,阵法巧妙至极,每一步都含义深重,温子青显然是经常上山,对阵法颇为熟悉,两人至今都顺顺利利,已是过了半山腰。
“这阵真妙,若是我大哥能来,定会感兴趣。”她感慨。
温子青在前方拨草而行,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尘世子擅阵?”
“他什么都擅。”杨四小姐骄傲地答,“奇门遁甲也好,诗书礼仪也罢,还有排兵布阵、谋略心机……就没有我大哥不会的。若非他自小身子弱,身手定也会极好。”
信国公府尘世子天资纵横,被誉为不世出之才,若是能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怕是都要没别人什么事了。老天爷太过公平又太过残忍,非要剥夺那份完美,留下缺憾,而这缺憾也正是所有人都为杨绪尘叫屈之处。
“京城第一才子,叫苏奕?”温子青随口问。
“是。”杨缱叹了口气。过去她常常看着窝在惊鸿院的杨绪尘而心中不平,但如今,自家大哥豁达,她自然也不能堕了他的教导,“煜行也很好,庚子年的状元,如今身担中书舍人。”
“比之尘世子呢?”
“各有千秋。”
温子青点点头,回望身后女子的步伐,见她气息均匀,步伐也还不算沉重,便放下心来,“你倒与京中贵女不同。”
杨缱好笑,“你见过京中的其他贵女?”
温子青摇头,“没见过。”
“那不同从何处而来?”
“……”
他答不上来,杨缱也不愿为难他,径直道,“你没去过京城,有所不知,京中各家的女子,也有像我这般身子骨好的。当年在南苑时除了我大哥,每个人都要学骑射,靖阳姐姐是女子中的翘楚,其他人也不差。我不过比旁人多下了些功夫在旁的上面。”
“内家养气,外家炼骨,你学过。”温子青笃定。
“嗯。”杨缱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答的,“舞刀弄剑我只是花架子,比不得江湖中人,更比不得你,骑马射箭倒是能拿得出手。”
因为这些不是功课必学的,骑射却是。
温子青很快便明白了杨缱这般的真正原因,不由得感慨她果真太过正统。
闲聊到此结束,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再不开口。直到走出桃花林,踏上一丈峰顶,杨缱长长松了口气,刚要看向温子青,却冷不防视线一停,瞬时被山顶波澜壮阔的景象所迷。
他们到达崖山时天还未亮,如今登至山顶,天边云海处刚刚好跳出一轮火红巨日。刹那间,金红色的光芒将整个山顶照亮,云层一寸一寸被镀上丹红,叠嶂的山峰勾勒出起伏不平的细线,将那一轮巨日用力托在其上,一层又一层染红整个天幕。
“好美……”杨缱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全部的心神都被这一刹那的美景所吸引。
温子青陪她站在一旁,静静望着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致,沉默片刻,径直走向崖边一座平台般矗立的巨石。他脚尖轻点站上巨石,而后回神朝杨缱伸出手。
后者短暂地怔了怔神,便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搭着对方的手借力而上,之后面向天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美景。
如此壮观的日出之色乃是她平生所未见,仿佛看不够一般,站在山崖巨石之上眺望,心中开阔豁然朗朗,万般豪情顿生,激得她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此生仅见之美景,不枉世间走一遭。”杨缱不由低声呢喃。
话音刚落,眼睛忽然被蒙上,她微微一怔,回头,温子青淡漠道,“不可久凝。”
“多谢。”杨缱回过神,感激地笑了笑,不再盯着红日细看,转而打量起这崖顶风光。
云海渐渐散开,一丈峰真实的模样坦露眼前,鬼斧神工般一刀切刃的陡绝崖壁将此峰与其他山峰倏然隔开,往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底,深渊如喉,好似下一秒就要被整个吸附进去一般。
不愧一丈峰之名。
“此处果真钟灵毓秀,帝师大人选的好址。”她眼中惊奇不没,连连感慨。
“嗯。”温子青简单应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说法,跳下大石,再次伸出手将少女一同接下,刚站定,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回身。
杨缱道谢的话还没出口,见他目光有异,也跟着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道清癯挺拔的老者身影,朴素至极的粗布短打装扮,满头银丝,精神矍铄。在老者身后,则是几间构造简单的房屋,主室颇大,两边的耳房则仅用茅草搭建,乍一看,就像山间隐居的普通山民之家。
温子青动作自若地放开了杨缱的手,躬身行礼,“祖父。”
居然是帝师?杨缱连忙跟着屈膝。
“喻儿来了啊。”老者微笑着看着两人,“这位小友便是阿离了?”
“……是!杨缱见过帝师大人。”杨缱受宠若惊。
帝师示意她起身,“不必大惊小怪,我收到令尊的信啦。他那个护女狂魔一口气给老夫传了五封信,不知的还以为我这儿是龙潭虎穴,哎呀,真是烦死了。”
杨缱:“……”
怎,怎么突然觉得有点脸热……
不过帝师好接地气,好慈祥啊。
脸颊红红地起身,杨缱好奇地望着帝师,后者却已望向温子青,“你这小子还是如此不懂人情世故,让姑娘家穿得这般单薄陪你吹冷风?去给阿离找件披风。”
温子青面无表情,“是。”
“不怪温少主,是我没注意。”杨缱连忙为对方开脱,经由帝师一开口,她才意识到这崖顶着实有些凉,而她只想着上山劳累,将披风丢给了白露。
“不用为他说好话。”帝师笑着打发温子青下山去帮她拿衣裳,转而看向杨缱,“可愿陪我这个老头子用早膳?”
杨缱忙不迭点头。
……
而直到一老一少用完早膳,杨缱才渐渐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陪着帝师同桌而食……甚至,她还帮帝师在厨房打了下手!
这经历,简直……简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这也太过随意从容了些,帝师原来在一丈峰上,就是这般亲力亲为吗?
“你在想,我这个老头子要如何在山上度日,是否还要亲自入山打猎吗?”坐在杨缱对面,帝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切莫多想,此处还是有人照应的,只不过我都将他们打发去做旁的事罢了。”
杨缱顿时松了口气,做完了才一愣神,发现自己竟然被猜中了心思,不由赧然。幸好温子青在此时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个小布包,恰好解了她的尴尬。
借耳房梳洗一番,又裹上保暖的厚披风,杨缱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温少主正蹲在一汪极小的水潭边洗碗。他人高马大,蹲在那里看着颇是委屈兮兮,不知怎的特别好笑。
“帝师大人呢?”她走上前。
温少主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指了指山崖边的那樽巨石。杨缱顺眼望去,老人家正盘腿坐在石上,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打坐修行。
“用帮忙吗?”杨缱挽起袖子。
“不用。”温子青继续埋头洗他的碗。
杨缱不敢打扰帝师,在一旁石墩上坐下,托着腮看温少主洗碗,“方才帝师唤你喻儿?”
温子青抬头,“我的字,祖父所取。”
“单字?”
“随意,唤喻之也可,温喻也行。”温少主答得甚是随意。
杨缱愣,还能这般‘随意’吗?字还能变来变去?“……帝师果真豁达。”她只能干巴巴道。不过回过神她便好奇,“你及冠了?”
“十月。”温子青答。没听到杨缱的下一句,不由抬了抬眼皮,却见她一脸惊讶,“很诧异?”
十月,那不就是他们还在宣城时?温家大少的及冠之礼,竟没有通知宣城太守……杨缱觉得自己大约是被季景西传染了,什么事都忍不住多想,尤其涉及到温家。“以为你同我大哥、季景西都一样大。越夫人说过相差不多远。”
温子青定定看她一眼,默默将洗好的碗收拾起来,起身走向厨房。
与此同时,帝师的声音也自崖边传来,“阿离,你来。”
杨缱闻声而去,恭敬地站在石边。
帝师回头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好一会,启口,“山下那两人,与你何关?”
杨缱怔了怔,意识到对方问的是靖阳公主与季景西,“回帝师,他们是阿离的至交同窗。”
帝师若有所思地颔首,捋着银须沉默片刻,道,“你是解意唯一的弟子,我同你已逝的祖父、外祖均有相交,心中已是当你为自家小辈。唤个称呼吧。”
杨缱惊讶抬眼,目光穿过山崖间稀薄的空气对上老者睿智深沉的眸子,张了张口,有些受宠若惊地张了张口,“那……温爷爷?”
帝师满意地露出了笑,“好。你温爷爷我没有孙女,果真还是女孩子善解人意。那不知温爷爷的话,你可愿听一听?”
“阿离恭受教导。”杨缱连忙应声。
帝师缓缓收住唇边的笑,淡淡道,“阿离回京后,可愿离那两人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