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峰崖顶的风凛冽而冰凉, 吹在杨缱脸上有些疼, 帝师的一句话,令她霎时间彻底从某种莫名的激动之情中毫不留情地扯拽出来。
自打上一丈峰, 先是目睹了一场波澜豪情的日出,再是受到帝师的友好接纳, 杨缱整个人都如踏步云端, 迈出的每一步都飘飘然然, 而直到此时,才瞬间犹坠深渊般猛地有了现实感。
眼前的这位老者, 是当今天子之师,数百年来温氏一族最负盛名者, 不知有多少人, 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得他一句指点,听其一言, 直抵万金。虽然那句话是以商量的口吻, 可换了其他人, 不知该有多感激涕零——那可是帝师啊!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箴言的帝师!
倘若今日在一丈峰的是当今圣上, 是燕亲王, 是越太后谢皇后, 甚至是杨霖夫妇,那么, 连想都不用多想, 这些人定会慎重地审慎起帝师的态度来。因为在他们心中, 这位帝师尽管从不轻易卜算, 每每出手,却例无虚发!
他希望杨缱能远离季景西与靖阳公主,虽算不得是什么正经预言,可却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们走太近,很麻烦。
可今日在一丈峰上的,不是别人,是杨缱。
她怔愣地与眼前的老者对视,不过片刻,便摇摇头,“我不愿。”
三个字,干脆利落,多思无益,仿佛她拒绝的不是一言断天下的帝师,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她的态度太果断,几乎想都没有多想,听到问题的一刹那心中便有了答案。帝师定定看了她一眼,并不诧异,反而笑了一声,“确定?阿离可知,你拒绝的是来自上一任帝师的建议?”
“我确定。”杨缱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感慨万千,“你当真像极你外祖。”
杨缱垂下眸子屈膝行礼,“多谢温爷爷夸奖。”
“可不是在夸你。”帝师好笑地摇头,“像你外祖可不是什么好事。”
太倔,太钻牛角尖,太过理想化。
这样的人,太容易受挫了。
可也正是这样的人,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里,让人忍不住便希望她永远保有这样的纯粹。
“你不问问温爷爷为何提议吗?”帝师看着眼前的少女。
杨缱沉默地抿着唇,好一会才又摇摇头,“温爷爷,我不想知道。”
帝师叹了口气,起身走向正堂,“这世间多的是想追根究底、将一切牌面握在手中之人,你倒好,连问都不问,万一我说,你与他们走得太近,对你自己不好呢?”
他回身看向跟在身边的杨缱,后者淡淡道,“温爷爷也说了,是万一。您的话,天下无人不敢不信,但您并未给我确切的答案。况且,即便去掉万一,您说的也是对‘我’不好,而不是对信国公府不好。”
“我就不能思虑不周,说话有漏洞?”帝师气笑。
杨缱笑而不语。
堂堂帝师,又是温氏门阀曾经的掌权人,铁口直断,卦无有失,怎么可能思虑不周?不过玩笑罢了,谁信谁傻。
“行啦,温爷爷也不过这么随便一说,如何决断仍是在你。”帝师叹着气,“何况,即便温爷爷说的再危言耸听,你怕是也不会听进去吧?”
杨缱上前扶着他往石桌方向走,“我大哥曾言,我在某些事上脑子不好使,永远转不过弯来,或是不够敏锐,或是倔强不折。温爷爷,阿离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您今日告诉我,和景小王爷、靖阳公主走得太近对杨家不好,我也不会答应您。”
“哦?”帝师诧异地看她。
“是您孙儿教我的。温喻说,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能未卜先知某些事,总归来说是好的。”杨缱扶着老人坐下,“可是温爷爷也不要小看我信国公府啊。”
“我父亲、母亲、大哥、我,我的家人,都不会因为一件未发生之事而裹足不前,而是会将此作为忠告,从而防患于未然。卜算的意义,难道不就在此?”
帝师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不愧是王杨二家的掌中至宝,阿离胆大通透,定能心想事成!”
“借您吉言。”杨缱长送了口气。
帝师欣慰地笑看着她,“那件东西,你温昀伯伯可有交给你?”
“……您是说,老师留给我的那枚印鉴?”杨缱抬头,“的确已在晚辈手上。”
帝师颔首,“既如此,温爷爷也没什么可多叮嘱你的,去做你想做之事吧,虽难免艰辛,但阿离不会怕的,是不是?”
杨缱用力点头。
“好!”帝师叹,“你外祖在天有灵,会感到欣慰的。此番回京后,我会让喻儿随你们一同进京,若是有何不懂之处,或遇到困难,不妨用一用他,也让他那个榆木脑子有机会多转一转。”
刚好从厨房出来的温子青:“……”
爷爷,我不要面子的啊……
整个岭南奉如至宝,被传‘观一眼而知天下’的温氏少主,在帝师眼中,就是个榆木脑袋?杨缱从温子青那冷漠淡然的表情里竟难得读出了生无可恋和无奈,险些被逗笑,忍了忍才道,“温爷爷,温家不是向来中立吗?”
“难道你们信国公府就不中立吗?”帝师反问。
杨缱顿时一愣。
“既都持中而立,帮一帮又何妨?”老人家笑得慈祥又温和,“天下世族同气连枝,只要持身无愧,不危害社稷人民,温家,也不是那等高岭之花犹不可攀。我们也是要生活的嘛。”
“您要我进京?”温子青讶异。
“怎么,不敢啊。”老人家的孩童性子又发作起来,“连京城都不敢去,我要你何用?”
温少主僵硬地抽了抽唇角。
目光在祖孙二人之间徘徊了两圈,杨缱很有眼力劲地起身,“来时我瞧房后那边景致甚好,温爷爷和温喻你们聊着,我去瞧瞧。”
然后,将空间留给了那两人。
温家祖孙俩的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杨缱逛完了整个一丈峰后便守在桃花林出口之处等着靖阳公主,没多久温子青便过来招呼她,而后整个上午,两人都被帝师差遣着做这做那,待回过神时,已经午后了。
忙忙碌碌间,时间便过得极快,杨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靖阳公主竟还没能走出桃花林,便有些坐不住,想去帝师面前为她说两句好话。
可见到帝师后,后者却搬出一个棋盘,二话不说拉着她厮杀起来。温子青在一旁观棋,顺便给两人泡茶,而杨缱不敢慢待对手,只得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
一局手谈,他们下了整整快两个时辰,杨缱到最后已是穷途末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对方的局,每一条路都看似生,实则死,亦或是死中有生,环环相扣,简直将人折磨得几欲抓狂。
不知不觉日落西沉,整个天幕泛着发黑的青色,温子青默默起身出去准备晚饭,帝师则抱着手炉,靠坐在软椅里闭目养神,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至于杨缱,她已经一炷香的时间没落子了。
“阿离啊……”帝师阖着眼,悠然问道,“你那两位小友,待你如何啊?”
“很好。”杨缱杵着下巴,指尖捏着一枚黑子,目光片刻没从棋盘上移开过。
“有多好?”
“特别好的那种好。”
“可知他们心中所图?”
“不甚清楚。”
“那你就想求我见他们?”
“……”
杨缱终于抬起头来,只觉自己脖颈都酸得不行,“温爷爷,我都还没求呢。”
帝师低笑起来,撩开一只眼看她,“行了,去接人吧。先说好,他们没饭吃。”
欸?
杨缱怔了怔,接着猛地跳起来,面上闪过喜色,“您稍待!”
话刚说完便丢下棋子跑了出去。
彼时靖阳与季景西已经累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在出口见到杨缱,靖阳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一个虎扑便扑向她,抱着人死活不撒手。季景西也早已没了平日的人模人样,一身红衣破破烂烂,手里拄着根不知哪来的树枝,见杨缱只顾着安慰靖阳,委屈兮兮地站在一旁瞧她。
杨缱不得不分出几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后者顿时顺杆子往上爬,推开已经镇定下来的靖阳,鬼哭狼嚎地抱着人不放,“我一步都走不动了宝贝儿……”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杨缱道,“我不介意把你拖进去啊。”
景小王爷只得撇着嘴站好,“没良心。”
“良心都给你了。”杨缱心情极好,难得回嘴。
一句话,令景小王爷通体舒畅,只觉浑身的怒、怨、不耐都被捋舒坦了,喜形于色,二话不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嘚瑟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下一秒,就被杨缱一巴掌拍回了桃树林里。
两人先去拜见了帝师,之后各自梳洗。夜晚来临,众人都有些疲累,便也没有多话,两间耳房一个分给了杨缱与靖阳,另一个则归温少主和季景西。
好在季景西实在太累了,实在没力气再看温少主不顺眼,回房后倒头就睡,难得有这么好入眠之时,一觉便睡到了四更天。
这算是他三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好眠了,四更醒来时,头不疼眼不花,精神奕奕,反正也睡不着,披了衣裳便走出房门,
恰巧就和对面同样走出来的靖阳公主打了个照面。
一个是睡饱了,一个是莫名紧张反而早早醒来,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堂的房门也吱呀一声打开,身着朴素的帝师出现在门前,凉凉望向两人。
留帝师与靖阳单独回正堂叙话,季景西来到了崖边。
启明星高高悬挂于暗沉夜空,山顶冷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纷飞猎猎作响,景小王爷静静望着云海下幽黑深邃的悬崖,良久才撩起衣袍席地而坐,懒洋洋地靠着巨石发呆。
靖阳公主拼死求见帝师所为何事,他心中大略有着猜想,无非两点,一则为她的婚事,二则也为回漠北。这等谈话事关她自身,哪怕季景西与她再亲密,此时也不好打扰。
他更多在想杨缱。
岭南一行,让他们的关系成功更进一步,虽然看着是只差捅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但实际上,季景西回首想了想,其实那窗户纸早就破了。
他很满意眼下的一切,可见到帝师后就意味着他们要启程返京。如果说,南下的这一路上,他们就像飞出笼中的鸟儿,走了一条隔绝世事的桃花源路,那么回京就意味着他们又将回到深重的牢笼。
也不知到时会是个什么情势。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边传来杨缱的声音。
季景西回过头,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没有灯盏,隐约只能瞧见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散着发,稍稍一靠近,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
“起这么早?”他拍了拍自己身边。
“靖阳姐姐出去时便醒了。”杨缱在他身边坐下,“你呢,还是睡不着?”
“恰恰相反,睡得很好。”季景西笑,“怎么不多睡会?白日里我们要下山,到时又要折腾,你风寒方愈,别又病了。”
杨缱撇嘴,“我身体好着呢,比你强多了。”说到这个,她顿了顿,试探,“明日下山前,你可愿让温爷爷帮你把把脉?”
“嗯?”季景西抬眸,“我好好的,把什么脉。”
“别骗人,我问过温喻了,他说你晚上睡不好的毛病很严重,再这般熬下去,迟早油尽灯枯,要遭罪的。”杨缱皱眉。
“……他就是个庸医,信他?”季景西没好气地开口。但见杨缱目光灼灼,不由软下来,“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么。你又不是不知,我这毛病是当初在凤凰山上就落下的,不是病症,是心症,药石的作用不大,心病还须心药医。”
杨缱抿唇不语。
季景西不由失笑,“好好好,我听话,行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个要求。”
“你说。”
“我得想想。”他并未直接说出一个确切答案,“先欠着呗?”
杨缱只得点头。
两人相邻而坐,黑暗里,季景西抬手抚上少女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阿离,回京后便是年节,开春我要入南苑,兴许还要在朝中挂职,会很忙很忙,我定是许久都无法见你一面,可怎么办啊。”
温热的掌心虚虚贴着她的脸颊,杨缱下意识错开他的眸光,“不还有年节宫宴么?”
“宫宴上人多规矩多,很烦的。”季景西好笑,“想想前几年,我不过能远远瞧你一眼罢了。”
“……”杨缱不得不看住他,“你想说什么?”
季景西凑过去吻她,声音低低切切,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来年春,你可愿陪我回南苑?”
杨缱被他一顿一啄的吻搅得无法思考,想说自己本就打算回南苑书房的,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快地答应,季景西动作一滞,忽然停了这不急不缓的吻。
下一秒,他猛地将她扯进怀里,撬开唇齿深深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