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与靖阳公主并未交谈多久, 天光熹微时便已宣告结束, 彼时杨缱听到动静, 立马跑到门口期待地望着两人, 目光扫在靖阳公主脸上, 见她神色平静,除了有些疲惫外并无异色,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旁的帝师故意咳了一声, 杨缱立马反应过来, 甜甜对其露出了笑,“多谢温爷爷。”
后者哭笑不得地隔空拿手点她,打发两个姑娘回屋睡回笼觉, 自己则望向了不远处的季景西, “小子,你来。”
季景西起身站到他面前。
世人皆知,燕亲王府的小王爷生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可谓整个大魏朝第一美人, 然这般长相, 放在某些通晓卜算的人眼里却算不得多好。
男生女相,太凶,太不吉, 天生不是善茬。
老者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红衣男子, 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良久才缓缓道, “既上了一丈峰, 看在阿离的面子上,小王爷可用老夫推演一卦?”
“不了。”季景西淡然一笑,“帝师这两日劳累,珩不敢再打扰。”
帝师点点头,似乎早猜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至理箴言,只摆摆手示意他自便。
“倒是有一旁的事。”季景西淡然自若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家,“阿离希望帝师能为我号一次脉,不过我想,帝师既见了我,想必也看得出,这脉号不号都无甚大碍。”
帝师深深看他一眼,“小王爷是个通透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小王爷有数便好。”
季景西的病,说白了是当年南苑刺杀后留下的后遗症。
这种后遗症自他凤凰山上受刑为开端,绵延至今,最主要的表现便是失眠,无法安睡,对睡眠有着极深的阴影和恐惧。
北戎人固然是罪魁祸首,但更多的仍在他自身。
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开始也无人在意,甚至季景西自己都不过将其当做是受了惊吓后的正常反应。可若是一连三年,每一个夜晚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次次都在噩梦中惊醒,那么滴水穿石,累积起来却是个极大的隐患,时间长了,必会有失阴阳,有损寿数。
三年来,孟国手和孟斐然不知用了多少法子,可季景西的状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不说,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隐隐有着加重的迹象。药石已经不能单单作为调理的手段,每个知情人心中都明白,此乃心病,唯有心药可医。
心药在哪里?
只有季景西知道。
他的病,他最清楚不过,哪怕是杨缱也不过有一点零星猜测。如今看来,帝师似乎瞧出了点什么,可他不说,不过是因为季景西不想他说。
当年的凤凰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季景西到底遭遇了什么,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杨缱固然同他一起被掳,可她并没有被接连七日、日夜不停遭受严刑拷打,季景西也不会告诉她具体的细节,因而尽管如今时过境迁,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就算说出来也不过寥寥数语,可季景西就是知道,杨缱承受不来。
掳走他们的那一队北戎人里,有一人极擅刑讯,受刑之人除了会受极大的皮肉之苦外,对方还尤擅操纵人心,只要露出一丝软弱,对方便能抓住那一点,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季景西那时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还不满十四岁,自是被磋磨得很长时间都怀疑人生。
对方将他们刺杀失败的怒火全部归结到了他们身上,加上他一开始便自不量力地拿燕亲王府世子的身份去威胁对方,虽然可以保命,受罪却是难免。
更何况,他还要保护杨缱。
一个世族少女,小小年纪一副好样貌,季景西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换来她七日没有受辱,这事,不能细想。
季景西事后告诉过杨缱,他在凤凰山上的每一天都没睡好过。
其实,他是压根没敢合过眼。
睡过去就是死,睡过去就会被那些人有可趁之机,睡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阖上眼,就是他们两人死无全尸的惨烈景象。
普通人在连续遭受剧痛折磨时,往往精神会比肉体更先一步崩溃。季景西已经在所有人都不知的时候,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崩溃过了。
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除非有朝一日,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确定杨缱平平安安不会有事地待在他身边,有朝一日,他亲自手刃了那个对他用刑的北戎渣滓,兴许这后遗症还有可挽回之处。否则就是喝再多药,用再多助眠香,都不过杯水车薪。
季景西不是不知杨缱找帝师给他号脉是出于好心,可这种明知无用的功夫费了也是白费,他知道,帝师知道,所以他们很默契地忽略了。
世人想得一句帝师的指点不知有多难,季景西也拒绝了。天命这种东西他是压根不信的,通晓古今听起来很酷炫很厉害,于他而言却是鸡肋,毕竟他一不逐鹿中原问鼎皇位,二不求仙问道意图长生,他只有一个困难,而这件事,不是听几句预言卦象就能解决的。
更何况,帝师不喜他,他也对这老头子不感兴趣,互相勉强,总归无趣。
天光大亮后,几人便打算向帝师辞别,老人家懒得送,只给了温子青一封信笺,连面都没露,几人只得在正堂门外施了一礼,之后便踏上了回曲宁城的路。
回曲宁的路上,靖阳公主很是沉默,虽说她最终还是达到了原本目的,可这个结果本身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之事。
她向帝师求助的内容是她理智操纵的结果,与她本心而言相差甚远,因而尽管心中大定,情绪却恹恹不够高昂。季景西与杨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闭紧了嘴巴不多问,几人都很疲累,索性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到了温家,又休整半日,之后他们辞别了家主温昀和越夫人,带着好几车的回礼返回宣城。彼时六皇子已经先一步离开,杨缱几人到了宣城后便各自分开,靖阳回太守府打点,杨缱和季景西一起回了别院。
既是要回京,别院的一切便要有个交代。杨缱带走了小凡,本想说服他父母一起进京,可小凡的父亲是别院的管家,他若走了,这一摊便要仔细交接,细算起来很麻烦。因而管家说服杨缱只带小凡走,他与小凡娘还继续待在宣城,算是帮杨家守好这里。
知道他们要离开,商会首领老吴也来见了杨缱一面。他有意投诚杨家,杨缱毕竟只是世族嫡女,头上还有父兄,出于种种考虑,没有立即做主应下。老吴于是改说年节时在京城会面,到时他要进京为第二年的商路打点,到时递帖上门再细谈不迟。
来时公主仪仗与他们分开行动,回京却不必如此。三日后,几人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队伍浩浩荡荡数百人,光是车架就有七八辆之多,速度缓慢,整整走了两个月,踏进京城地界时,勉强赶上了年节的尾巴。
时值年尾,京城街道上越发人烟稀少,杨缱坐在马车里,恍恍然望着外面飘零的鹅毛大雪和熟悉的街道,忽然觉得他们出行的这四个月,就像一场真实的黄粱梦。
马车缓缓停在了宽阔的巷子里,信国公府的大门近在眼前,杨缱在白露和玲珑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撑伞等在那里的一抹玄衣。
伞下,许久不见的杨绪尘正静静地站在阶上,望着杨缱,缓缓笑出来。
“大哥!”杨缱提起裙子小跑过去,像归家的鸟儿,眷恋地一把抱住了对方,撒娇般踮着脚尖把头埋进了他颈窝。
“平安回来就好。”杨绪尘单手环着她,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发。
小姑娘抬起头,红着眼眶道,“大哥,我好想你啊。”
“大哥也想你啊。”杨绪尘失笑,“出一次门,我家阿离都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娇了啊。”
小姑娘顿时脸一红,连忙站好,认认真真给自家大哥行了一礼,“回家吧兄长。”
“好。”杨绪尘笑起来。
临近年尾,每一处都越发忙碌。朝堂上,杨霖忙的脱不开身,刚入官场的杨绪冉也同样如此,杨家二公子还在国子监,杨绪南和杨绾则俱都在族学,整个信国公府,竟只有杨绪尘一个主子。
往年,尾祭的准备和祭祖都是由杨绪尘一手包办的,今年却不同,也不知是不是世子爷总算想明白了,不想自己这么累,竟将府上的许多庶务都交了出去。
他从族里提拔了一个旁支来帮着他处理宗族事务,后宅的一切则都拜托了四姨娘萧氏。萧氏出身大族萧家,虽是庶女,却识文断字,颇有能力,原本在信国公府的三个姨娘里最为低调,今年却措不及防地被委以重任。好在萧氏很快便适应了身份,竟真的将许多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是父亲选的萧氏?”
归家的第三日,杨缱总算得闲跑来惊鸿院寻自家大哥。
“自然。”杨绪尘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一边慢悠悠地翻着,一边头也不抬地答,“不然你觉得,你大哥我会同父亲的妾室打交道么?”
“当然不会。”杨缱坐在他对面,手里抱着暖炉,整个人难得懒散地倚在软靠上。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炭,松香淡淡,毫无烟尘,熏得整个暖阁温暖如春。红泥火炉温着酒,另一边则热着茶水,外面零星还在飘雪,这样的天气,着实让人有些惫懒。
“不过,萧氏接掌内院的庶务,蒋姨娘和孙姨娘没说什么吗?”她问。
杨绪尘持笔在书上做着注解,“你猜。”
又是这句……
杨缱生无可恋地看他,“我猜,她们什么也没说。”顿了顿,又补充,“反正说了也没用。”
杨绪尘顿时低低笑起来,“调皮。”
“本来就是嘛。”杨缱给他添上热茶,“父亲的话谁敢反驳?不过萧氏挺好的。”
信国公府上三个妾室,蒋、孙、萧,其中只有萧氏没有子嗣,这些年活得像个透明人,其余两位妾室膝下都有儿子,蒋氏更是还有个女儿杨绾。父亲如今选了萧氏来主事,虽说是因为她识文断字,可说到底,好像她的确更合适。
放下手上的书卷,杨绪尘抿了一口茶,好笑地望向自家妹妹,“说这些无聊之事做什么,父亲的想法,你我还是莫要揣测,阿离不如给大哥讲讲你们南下的见闻。”
杨缱撇撇嘴,“好吧。”
她缓慢地组织着语言,挑挑拣拣地说着沿途的见闻。杨绪尘抄着手倚靠在旁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轻咳两声,听到感兴趣处便多问两句,听到他们到宣城时被六皇子宴请也只是笑笑,听他们与横老大等人起冲突时,挑起了眉,可却没有多问。
“亲身体会了一次,才知父亲这些年的辛劳。”说到宣城的香料和税收,杨缱不由感慨,“原来不是每个父母官都是父母官,还有许多,心思早就坏了。”
杨绪尘问,“你可有受委屈?”
“倒不至于,就是生气。”杨缱摇头。
尘世子点点头,默默压下了弄死很多人的念头,平静道,“来年上元节前,丁志学会携家眷入京,到时我见见他。”
杨缱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大哥见他作甚?”
杨绪尘哭笑不得,“你怕什么?”
……怕你一个不开心,嗯……
“此事阿离别管了。”杨绪尘道,“倒是有另外两件事要提前给你打招呼。”
杨缱疑惑地歪头。
“第一件事,温子青入京。”他道。
“这个我知道,温爷爷已经提前跟我说过了。”杨缱眼眸一亮,“温喻入京,咱们是不是要招待他?他即便来也应该是年后了。”
“倒也无需刻意,礼节过得去便好。”杨绪尘摇头,“陛下应该会予他官职并赐府,他不会同我们走太近,我们也不能仗着两家交情与他太过亲密,温家太敏感了,这一点,阿离要心中有数。”
杨缱正襟危坐,犹豫片刻后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杨绪尘淡淡道,“过了初五,谢卓会进咱们府小住,直到三月大考结束为止。你不是一直惦念你的卓师兄么?这下他住进府里,你可以常见到他了。”